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其二 枕戈梦中梦 ...
-
苏州今年雪落的极早,十一月里就在城头铺开一片新鲜的洁白,到了十二月,竟有些兵临城下的气氛,整个苏州被裹得素净,一下盖住平日的繁华生机,连一贯长青的松,也被那厚重的雪压的颤颤巍巍,显出些朝不保夕的模样来。
沈溪的眉自入了雪之后就再未真正舒展过,抓着账册就如同抓着命一样,日日都拨弄着算盘,仿佛这样能多算出一个铜子来。而子澈问起时,沈溪只摇摇头,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这种事,说了晦气。你病刚好,别跟着操心。”而马车天天一水儿似的往沈家送着各色物什——倒让子澈忍不住疑心沈溪这铁公鸡是褪了毛,索性就当起散财童子,连冬日里价正高的人参都死命攒了一箱。
沈溪自是忙的脚不沾地,子澈却闲了下来,日日里只拥着手炉望着头顶上的雪,一不小心就被风模糊了形影,显得格外不真切。这样的雪让他想到京城,想起那皇城高高的屋檐下暗淡而庄重的瑞兽祥犀,和那内殿里通明的鲸油灯。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大氅,像是要裹紧他所有心思。他大概是幸福得过了头——子澈微微一笑,手指微微捻过栏杆上落雪,余下一丝微而确切的水渍——那样荒唐的话,也只有他才说得出口,若外祖尚在,指不定要如何痛斥他。
他心中忽而一颤。上元十六年的一切,已是恍如隔世一般,他近乎偏执的驱使自己去忘记,甚至隐隐不甘自己为何会生在皇家。他离开京城的前夜,那一贯沉默而恭谨的先生却忽而造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而他堕于自怜,竟是一个字也未进了心去。末了,先生淡而认真的开口:“微臣言尽于此,二殿下,恕臣冒犯,水清而澈,可清也非净——殿下三思。殿下还记得《金刚经》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现在他终于能缓缓咀嚼其中深意。恍然间,他身上竟是积满了落雪,逼人的寒意一时间也因回忆温存了起来。
他终究不能云淡风轻的过活。
子澈忽然极轻极慢伸出手指,状似无心的在栏杆上一划,所过之处,竟像一条汩汩的河,徐徐透出丝丝生机。他豁然起身,直直走进屋里,扯过一张宣纸,待那毫笔吸足了墨,手腕一动,墨迹如流水一样铺开来——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乳燕归栖画阁中。
寒蝉欲报三秋候,寂静幽居。叶落闲阶,月透帘栊远梦回。
昭阳旧恨依前在,休说当时。玉笛才吹,满袖猩猩血又垂。
昔年无限伤心事,依旧东风。独倚梧桐,闲想闲思到晓钟。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他怔怔看这陌生而柔和的字迹许久,微叹一声,终是沉重的抽出那张夹在书页间的笺来,落下四个大字,不日将归。
而这不日将归,终究是被一场猛而疾的春旱和疫病打乱了脚步。自一入春,龙王就再不眷顾这座精致慵懒的苏州城,半滴雨也不曾落下,而疫病仿佛也瞅准了时机,径自肆虐起来。往日为软玉温香的颂语环绕的苏州,渐渐也只剩下乌鸦尚能有力气叫出声来,平添了黑压压的死气。宽阔的街上尽是奄奄一息之人,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扭断他们细瘦的脖颈——
子澈每日都能听见无数人拼死叩着沈家那厚重的大门,更多人竟想从后院翻了墙进来。活着的渴望把往日悠闲的人都化作厉鬼一般,沈家护院饶是再武艺高强,终是拦不住,竟教一个人闯进了子澈所居的亭湖——
子澈对于这饥荒和疫病,在沈溪的刻意隐瞒之下,始终只是一知半解。他向来体弱多病,对这春寒料峭自然是躲之不及,也失了一探究竟的趣味。他近来极易觉得疲倦,午后非得睡上一会才续得上气力,他正昏昏沉沉睡着,忽然被颈间一阵锋利的冰凉惊醒。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人——除了那双熠熠的眼,全身上下竟是都找不出任何为人的证据。那人惨然笑着,眼中尽是贪婪的光,“你是沈家什么人,这亭湖竟然看得那么紧……”仿佛是恐吓一般,那人将刀往子澈的颈上又按了几分。子澈蹙紧眉,手不自觉地压上心口,白玉似的额间密密起了一层汗,双唇早是诡异的暗紫,只低而浅的喘着。那人为这意料之外的情景所惊,竟有些讪讪道:“没想到是个病秧子,”那人忽而收回了刀势,方露出些常人神色,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只为了活命罢了,你、你懂的罢——”语气中竟有些哀求意味,子澈吃力的点点头,闷痛已渐渐化作针刺一样细碎而尖锐的疼,眼前景色扭曲发黑,身子止不住的向前栽去——
那人见势不妙,变戏法一般地从怀中掏出银针猛地往几个要穴扎去,动作浑然天成,想是极为熟练,“你别急着吸气,提不上来就缓一缓……”说话的热气直直扑上子澈的脸颊,带着股清苦的药香,越发叫子澈神思恍惚起来。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他暗暗想,末了带着些天真的揣度起来,叫沈溪给他些吃食不就好了么,何必要犯事呢?
见子澈缓过气来,那人竟有些轻松的笑了,朗声道:“我可是——”声音忽然戛然而止,那人身子晃了一晃,直直栽倒在地——背上一把鲜血淋漓的刀,神色狰狞的望着子澈。子澈只觉一股寒意猛地从头上浇了下来,教他声音艰涩僵硬,只颤抖地往榻里缩了一缩。
“阿澈、你没事吧?”沈溪焦躁地拨开了人群,急急步到榻前,眉头深拧,细细打量他神色之后,有些脱力的笑了起来,“还好你没事。你可吓死我了——”子澈怔愣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身子,鼻翼间又浮动起那股药香,双瞳紧缩——他的确是认得这人的,那跟着大夫进进出出替他拿药的少年,那时尚是鲜活而璀璨的生命,而今却是注定要这样卑微而丑陋的死去。
沈溪见他如此神色,心下早是明白大半,于是只拉过他冰凉而汗湿的手,平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怜悯,沉声道:“阿澈,他或许不该死,可他只是该死的毁了规矩。”子澈闻言,目光惊惧地看向沈溪,那一贯嬉笑的面容换上了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混杂着惨痛和冷然,“每每遇上这种灾难——朱门自有自己活法,左邑之家也不例外。不饿死几个人,不到哀鸿遍野——哪里要得到粮?天下虽是大治,可有哪里是过得不艰难?”
一缕轻烟渺渺自沈家的厨房里升起,被风吹得散了几散,终是不甘的隐入夕阳血腥的颜色里。残阳在山头上洒下一片赤红,仿佛余日生生撞死在上一般惨烈。一时滴漏更响遥遥相应,惹得枝头寒鸦碌碌远啼。
沈溪静静的拥着子澈。这一切连说服他自己都太难——都道是浮生偷欢,可到底能从时间那贪婪的爪下偷出多少欢愉?忽而怀中人微微一动,“对不起。”子澈疲倦的直起身子,带着几分恻然的看向窗外沉沉黑夜,“我大概,有些懂了。”沈溪一惊,又立刻埋下头去。
他愈发不懂自己。他心底分明是透着丝丝欢喜,可又希望子澈永远不懂。
(出自《采桑子》冯延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