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陨》夏沉

12、其一 孑立在云端

　　其一孑立在云端

　　“这位公子想是心脉脆弱，加之先天不足，近来多遭烦忧郁结于心——老夫先开个补益气血的方子，不过这病还是靠养，若养得妥当了，多活几年想也不难。”那面发须白的老者正要执笔开方，沈溪不依不饶的跳起来，恶狠狠地质问道：“有你这种大夫？还什么苏州最好的大夫——小爷明天就掀了你家匾当柴火烧！要你来是治病，不是在这胡说八道！”沈溪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周嫂心下不忍，过去按住沈溪肩膀，“小公子，生死都是由命的事……你就别为难大夫啦。”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不都爱这么说哪？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可你、你别咒他啊！”沈溪已是近乎嚎啕，疯也似的奔了出去——直到冷硬的空气迫人的灌入胸膛，窒息般的疼逼得他两眼昏花，他才有些麻木的停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失控，一如他不明白为何对那自称叫苏子澈的孩子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他想起了那被他唤作娘亲的女子。那般颜色动人心魄的人，已整整去了九年了——他于钱的痴迷，本只是因为对娘亲早逝的耿耿于怀。青楼女子一向薄情，可他傻气的娘亲，竟就相信了沈从瑞一时甜言蜜语，迷了心智一般掏出积蓄大半为自己赎身，其余小半——在沈家深宅大院高高门槛的不远处，买下一个低矮潮湿的小院，而后，生下了他。每当看见娘亲容色最生动时候，便是沈从瑞要来——沈从瑞那时尚未娶苏家二小姐，更遑论夺过当家位置，每日只能暗暗嫉恨着正房嫡子出身的大哥沈从启。大概唯一能让沈从瑞自傲的，便是命长和迷住了他娘亲吧。沈溪有些嘲讽的想，之后的一切，便如世间大多数戏文一样俗气，但于沈溪，却是痛到了深处——

　　沈从启染了时疫，百来号人的沈家上下无人愿去照料——连对下人的威逼利诱也失了作用，到底还是沈从瑞，到底还是他傻到极致的娘亲，竟幻想靠这一份廉价的真心为他换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那日娘亲的神色分明那样明媚动人，可半月之后，回来的，只有沈从瑞。红颜薄命无论何时都不是一句玩笑，他的娘亲，已经在十日前死去——此时早已化作一抔灰，被沈家下人厌恶而恐惧的抛弃。
　　沈溪登时就双眼发黑，昏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天地已是尽换了。沈从启身死，被一口厚厚的棺材抬了出去，沈从瑞名正言顺的接过了沈家——他也有了个可笑的新身份，沈从瑞独子，沈家上下新一位小公子。沈从瑞带着讨好而尴尬的神色端了药来喂他时，他不是没有冲动想要撕破沈从瑞的面皮——可到底沈溪也没有那般狠心盗叫娘亲用命换来的他的未来破灭，于是他只是缓慢而虚伪的，轻轻叫了沈从瑞一声，“爹。”

　　沈从瑞到底是沈从瑞，丧期一过，便让一顶装着苏家二小姐的花轿抬进了门——伴着二十口用包金箱子装得满满的银子和流水一样的珍珠美玉——为那从未来潮的苏家二小姐铺开了在沈家目中无人的路。沈溪心里猛然就生出了个古怪想法——如果也有那么多的钱，娘亲是不是可以不用死。纵然他已长大如此年纪，他仍是卑微而执拗的攒着每一分的可能，即使，要等的人，已经不在了。

　　沈溪猛地阖上眼，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纵自己在这样的情绪里不可自拔。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一阵风倏忽而来，把他心底的惘然吹起，一时心底竟空空如也——他迫切的想要回去，看看苏子澈——他好不容易放在心上的牵挂。像是惊觉到自己的思绪，沈溪沉默的笑了，自言自语道：“装傻说你是神仙……你还真是神仙，到底把我魂放到哪去了。”待他再扬起头来时，他又是平日的那个沈溪了——

　　醒来时候，子澈怔愣的看了那帐顶陌生的图案许久，才迟钝的想起，这里是苏州，而非他过去的京城。透过纱帘，隐隐可以看见秋棠的身影随着烛光晃动，房内满是那股熟悉的药味。他低叹一声，面上又接上了苦笑，到底是搅了沈溪的兴——又给他那密密麻麻的账本上又添了一笔。

　　他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却不料被一阵搜肠刮肚的咳嗽夺去了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力，于是认命一般的惨然一笑，可有些想法却挥之不去的在头脑里嗡嗡作响。他并非揣测不到他这次一意孤行会在朝堂上掀起多少风浪，而父皇只淡淡应道，声音缓慢而深长：“趁你还是澈儿，你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等你做了陆子澈，那不能的，比今日多了去。”彼时已是深夜，父皇仍执着朱笔批那些好似永无止境的折子，尔尔带着些痛惜和不舍的目色，揉着他的细发，“澈儿，对不住你。”

　　那时尚还懵懂，可经这大半年的风浪摔打，又叫他怎能不懂？苏氏一门从此失势，迟家也未讨到半分好处，迟太尉因督下不力被判了流刑，两大门阀一时倾覆——所谓清明盛世底下，不过是一场血腥的把戏，荒诞无常。

　　“阿澈？”沈溪忽然挑了帘，双目一下为欣喜所侵，“你可算醒啦——我让那老小子莫要撞头去，老小子快把梁柱给撞断啦。”他略动了动唇，吐出的只是些含混不清的气息，于是笑着摇摇头，“你别笑啦——”沈溪心头忽然涌上股无法抑制的难过，才不过两日，苏子澈就瘦脱了形，比寻常少年人单薄许多的身子更是消瘦，而那双灵动的眼仍旧固执的焕着神采，两下相较，无端的让他生出些无法持久之感——

　　子澈一怔，目色了然而坦荡的看向沈溪，吃力的开口：“……放心……我还、死不了……”那声音竟是带着与年龄不相合的悲悯气味。沈溪听得这话，双目瞪如铜铃，“呸呸呸！谁准你说这晦气话了？”说罢，耍赖一般的伸出尾指，“你要是答应小爷我，从此再不说不想这些晦气事丧气话，身子不舒服马上告诉小爷别给我忍着藏着，我就不让你赔我掉的眼泪啦——小爷我的眼泪金贵着呢，一两金子一颗！”见子澈并无动作，沈溪一把拉过他的手，尾指一勾，“得啦，你答应了，我宽宏大量也不计较，是吧？”那得意洋洋的神情，活像大花得了一尾肥大的鱼——那张被肥肉挤占大半，以致双眼眯成一条若有若无狭线的猫脸一时跟沈溪模样重合，惹得子澈猛地笑出了声。

　　沈溪自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反而有些迷惑，甚至说话也结巴起来，“喂，阿澈，你、你，你怎么那么高兴啊，我知道我很好不假啦……”

　　多年之后，沈溪总爱拥着一壶烈酒自斟自酌，微醺时候，他总能在恍惚中再见当日那个良玉无瑕的少年，刹那间穿越洪荒，对他静静一笑，眉目如画，过往一切都变得鲜活生动，在他眸中流动辗转，抹过所有人世困苦。

　　忽而眼泪就迷蒙了双眼，再也望不见人世间满目苍夷。

作者有话说

　　从这开始，小澈就要变成陆子澈童鞋鸟。
皇家银滴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