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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其十 风吹衣带宽 ...

  •   苏州到底是与京城不同。京城若是当得上一个威严无二,那苏州便是风流无双。秋天似乎也怕损了飞盈舞袖、闲扑流萤的一色景,直直在九月过了大半时才真真撩起一阵寒意,而偏偏又总在天上晃出一抹暖色,倒叫人捉摸不透起来。

      澈儿有些惯性的去寻那小小的白瓷罐,落了空,才想起他已是亲手把它放进了那幽幽的墓穴里。他怅然的望向了窗外,他还算不上少年人,可一种古怪而莫名的愁绪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他。他很想如先生说的一般,为母后和绿映写上只言片语,不知是笔墨生涩还是怎般,每每只得在宣纸上落下个刺眼的墨点,到底是写不出来——他总觉得一落笔,就仿佛亵渎了这情绪一般,那别人眼见的悲哀,不过是眼见——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澈儿忍不住苦笑起来,一开门便见沈溪抱着大花乐呵呵的脸。自遇上沈溪,他是没有什么机会独自伤神了。沈溪自有他的说法,“什么东西一个用都太奢侈啦。你一个人想来想去的,那事只给你一人,怪浪费的。”说罢还惋惜而惆怅对着那只肥猫的大脸哀怨道:“大花,你说是不是?”大花只用那如扫把一样的尾巴在沈溪脸上拂过,扭了扭身子,便又不再动弹了。

      “今天有庙会哪,趁老小子不在,咱溜出去?”沈溪挤眉弄眼地戳着澈儿,“叫秋棠给你把大氅弄上——”沈溪心底的小算盘忽然又嘀咕了起来,便拿了手捏住大花爪上肉垫,眉间拧成个死结,“这买卖不划算,你那大氅狐狸毛的,还是白色!不成不成,出去弄脏了得废多少工夫才洗的干净?掉几根毛还三钱银子哪!”澈儿本是正呷着口茶,哪禁得住他这般论调,一时只指住沈溪,呛得说不出话来。“你看看你看看,这茶还是那老小子说的碧安什么片,多可惜了!”沈溪一面帮澈儿顺气,一面颇有些惋惜的看着那地上的茶渍,倒有些捶胸顿足的气派了。

      澈儿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只摇头笑道:“你爹可真是……好好一个名满江南的大儒,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精明儿子?”沈溪一挑眼,板正了脸,道:“大儒不吃饭?吃饭是要钱的,钱从哪来?那老小子是嘴上不提钱,你看要我哪天打碎个他的哥窑瓷——他得哭成什么样?还有你,你看看你,你身子要好些我也不会跟着难受!”澈儿一愣,说话也吞吐起来,“我病了……你难受些什么?”

      沈溪面露喜色,“你可终于问啦!我想说好久了——那老小子怎么都不让我说,说我什么不礼貌!朋友哪有要礼貌的呢?”沈溪这一喜,随手把大花一抛,那只睡得正酣的肥猫给吓得一激灵,全身毛直竖,对着沈溪就呲牙咧嘴起来,沈溪竟也无比熟练的对着大花恭恭敬敬作揖道:“大花,对不住你,今天晚饭加条鱼?”那肥猫也似听懂了沈溪的讨好,傲然地摇了摇尾巴,又自顾自的寻了个地方继续这未竟的白日梦来。

      还没等澈儿从目瞪口呆里回过神来,沈溪已是负手而立,侃侃而谈起来,“你看,你病了得吃药吧?要病好得快,就得吃好药,好药就更要钱啦。药买回来得煎,柴火得从市上买——还有,是药三分毒,须配些养胃解毒的药,你说说,我怎么不心疼?看着银钱哗哗往外流,我怎么不难受?”沈溪笑嘻嘻的揽过澈儿的肩膀,“不过阿澈,我最心疼你啦——你看你瘦的,要卖出去多不划算。我可得想个办法把你养肥点,这个给你。”说罢,沈溪颇有些依依不舍的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块玉来,得意洋洋的吹了几口气,“我好不容易从老小子那弄来的,你可别看那老小子板着脸就还给他了啊,那老小子不缺的。”

      澈儿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模样,反倒觉得惊奇了,甫一接过那玉,澈儿冰凉的指上忽而就传过一阵微而确实的暖意。沈溪笑意愈浓,从他那仿佛百宝箱的口袋里掏出颗红线一绕,那块暖玉恰巧坠在澈儿的心口,“你看,多衬你。”澈儿有些促狭的等着沈溪跟着捶胸顿足哀叹白白送走了块玉,却不料沈溪只有些傻气的把双手往衣服上一搓,就扯着嗓子叫道:“秋棠啊,秋棠!你家少爷的衣服呢——?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去给人瞧瞧,小爷我可亏大发了!”

      “在别处,你也找不到像苏州这么好的去处。”直到见过这苏州的夜,澈儿才信了沈溪这张嘴里吹嘘出来的字眼。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连秋夜都抵不过那融融暖袖柔柔风,黑夜也为那一簇接过一簇的烟花吓得低了头,处处是随意凑出的景,却又是说不出的雅致。透着朱色的灯笼,整个苏州城都溢着温暖气息,像是开到极艳处的桃花,又像是女子点过的朱唇,让人莫名生出今夕何夕的感喟来。

      “哪,给你的。”沈溪大咧咧地掰开个橘子,硬塞了一半到澈儿手里,“这时候正对节气,要是过了这时候,你想吃可就麻烦了。”澈儿捧了橘子嗅了嗅,那股甜中混着清苦的气登时就让人生出些神清气爽的感觉,“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橘子。”澈儿低声道,顺手取了一片,先是冰凉的外皮,齿间稍使力,那甘甜的汁水就盈满口间,“你要喜欢啊,小爷我日日给你买。”沈溪有些心疼的按了按心口,显出些怨妇模样,“果然是美人难养也——砸碎骨头还得赔上肉。”

      澈儿好笑又好气,手肘往沈溪身上一抡,就听得沈溪哀嚎起来,“不得了啦,这赔钱还不算完,还得赔人哪?”说罢又没骨头一般扑到澈儿身上去,“不过阿澈,我可是认真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千金难买爷高兴——”澈儿揶揄道:“你倒好,三两个橘子也心疼,我怎么听说这画舫可是你大操大办出来的?”

      沈溪盘了腿,悠悠然道:“阿澈,你这可真是不会找乐子了。”沈溪眯着眼,像是极力眺望着远方一般,“很多东西都是说没了就没了,趁它还好的时候多看几眼,日后想的起来,也总是好的。”澈儿身子微震,看着沈溪的眼神也复杂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皇家的恶习了,他亦概莫能外,最怕最恨的就是有什么东西看不透握不住——澈儿有些自嘲的笑了,复凝神望向那波光微澜的河。

      一树树火红的枫叶开阔的分在岸边,风恰到好处的剥去那层雾气,竟与刚才的繁华盛景显得是两重天地了。秋寒在此时显得格外露骨,澈儿只觉得身上沉沉的发冷——心底不由暗叹,一场病到底免不了。许是因为心神一时松懈,倦意就直直趁虚而入,竟连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沈溪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切切问道:“阿澈,你怎么了?”——只是声音仿佛虚空传来,他听不真切。

      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叩在空洞的胸前,暗自起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其十 风吹衣带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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