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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安静得如此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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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阳光小区的时候已过六点,高楼林立的空隙间,霞光氤氲了天空,若是没有这些庞然大物阻隔了视线,陆雪想,那边的景色定会很美。门卫是个年轻小伙子,大概是新来的,工作态度极为认真,具体表现在陆雪刚进小区就被他拦下。“小姐,请问你找谁?”
陆雪也没生气,小区里居住的都是开发区的领导们,对每一位眼生的来客都会问清去向,最初还要进行登记,因为太麻烦后来取消了。“我去九号楼一单元陆家。”小伙子对她一笑示意她请进。陆雪自嘲地叹气:看来我真的是太久没回来了。
国庆的喜气犹在,菊花绽放得绚丽多姿,却没人观看,有些花簇受不了寂寞已经凋谢,有些还坚持着风韵不肯老去。一朵花就像一个女子,她的人生有两种选择:被孤独打败残落或者安然享受寂寞绽放,结局都是一样的败落,过程却有着不一样的骄傲。
这里的每栋楼都是四层高,大平米的设计就是给有钱人准备的商品,陆雪在这里住了三年,待上了高中就搬去住校,然后上了大学买了房子单独住。在陆雪看来,房子的大小只是给别人看的,别人看着羡慕的自己住起来却没那么舒服,打扫很麻烦,而且屋子越大越显得空荡。心里总是缺些什么,无论怎样满足虚荣心也填不上其中的空洞。
楼下对讲机前,“是我。”防盗门打开,陆雪走进。
陆阳一直在门口等着,见她上来接过陆雪手里的东西,趁机兴冲冲地拿手比划,“姐,我比你高了!”陆雪换过拖鞋,笑说:“你都上高中了好不好?”记忆里陆阳总喜欢跟她比身高,陆雪比他大五岁,身高一直占据优势,半年没见,陆阳都长得比她高了。
看见陆妈从厨房里出来,陆雪尴尬地叫了声妈,陆妈立刻笑逐颜开,忙上前拉住陆雪的手,“可回来了,让我瞧瞧,看,我们雪儿越来越漂亮了!”
陆阳撇撇嘴,“每次都说这句话,妈您换个词形容成不?”陆妈拍了他后背一下,“去,写你的作业去。”陆阳不干,“我姐好容易回来一次,我当然是陪姐要紧了!是吧,姐?” 陆阳笑看她,陆雪只是笑,往客厅里看了看,陆妈领会说:“你爸爸在书房。”
“哦,那我先去楼上看看,一会儿下来帮忙。”陆妈说:“不用,一会儿就弄好了,跟你爸爸慢慢聊着,吃饭再叫你们。”陆雪也没再争,走上楼梯,陆阳本想跟着去却被陆妈拽住,小声嗔他:“别碍事。”
陆雪敲了敲门,没声,不再动作直到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陆海正在台灯下看书,灯光交错之下显出白日里不曾显露的柔和,他看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摘掉老花镜,揉了揉太阳穴说:“回来了。”
呛鼻的烟味让陆雪皱起眉头,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桌面凌乱地散落着纸张,烟灰缸里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头。“爸,怎么抽了这么多烟?”
陆海叹息一声,“公司的事搞得最近挺烦的,不说这个了。怎么样?那小伙子还可以吧?”
陆雪想了想,说:“恩,挺不错的。”
“好好把握,年轻人前途无量,长得好又有钱,爸爸看上的一定没错。”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在陆雪面前吞云吐雾,陆雪没说话,陆海抽了两口继续道:“把你安排好了对你妈也有个交代。”
陆雪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不舒服,他的爸爸总能为自己的私心找到这样或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他直接说会更好,何必把死了多年的人也扯进来。斟酌了会儿,陆雪嗤地一笑,“爸,你看人家好,人家不一定看我好,我觉得这事八成成不了。”
陆海拉近烟灰缸,抖了抖烟灰,“嗨!一个不成还有下有一个,下一个会更好。”然后他抬头,“星月的李家少爷也不错,过阵子也安排你们见见?”
陆雪真的服了,她忙说:“千万别,我要准备毕业设计了,到时候会很忙,还要着手找工作,一大堆子事呢,哪有功夫谈情说爱。” 这次要不是陆海私自作了安排,她怎么会同意相亲?陆雪能了解陆海为集资金的急切,却不能顺着他的意愿违背自己的原则。
陆海一听这话有些生气,听出女儿的不情愿,“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你看现在的毕业生有几个能找到好工作,还不是靠着关系往上爬,爸爸给你做了安排是为你好,有多少人想攀上这大家大户一点机会都没有,你还觉得委屈了!”
陆雪气得不行,不似刚刚的好态度,“您现在是什么目的还要我说明么?非要现在替我做安排么?”
陆海一瞪眼,随即骂道:“本事不大,毛病还不小!我是你爸爸,你就得听我的!”
陆雪不想跟他吵,起身就走,到门口她说:“我早就成年了,您可以像以前那样不管我,但是不能替我做主,当然了,我也不会听您的。”
陆海全身发抖,一气之下抄起烟灰缸就摔了出去,瞬间四分五裂,地上留下一个扎眼的缺口,这一举动让陆雪的心寒凉抽搐,头也没回摔门而去。
这顿饭到底没吃成,陆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见楼上的巨响,怕她出事便追着陆雪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走着。夜幕已经拉开,霓虹闪烁繁华似锦,世界五光十色斑斓生姿,陆雪的心里只剩下灰白,沧桑又无力。
周围的空气犹如一层沉闷的浓重雾霭,压得她喘不过气,脚步越来越沉重,感觉这层浓雾完全剥夺了她的空气,陆雪缓缓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臂里。没有声音,没有其他动作,就这样静静地缩在一起。
陆雪不得不承认,她现在难过得想哭。
交叉的路灯光下,陆阳看着她蜷缩的背影,鲜明又柔和,静静的像是在画中。
一幅安静的画,却让他觉得如此忧伤。
陆阳也不在乎地上脏,挨着陆雪身边儿坐下,然后捡起旁边的石头乱画,陆雪沉默,他也不出声。
过往的路人偶尔向他们看过来,转而事不关己又各顾各的旅途,在那些人看来他们俩不过是一对男女朋友,小情侣打情骂俏闹闹矛盾是常有的事。
直到夜风渐起,陆雪抬头,声音有些沙哑说:“你回去吧,妈该着急了。”
陆阳垂头便说:“我明天又不上课,想去你那儿住一晚。”
“行,那得负责做饭。”陆阳哦了一声,“好久没看见宝宝贝贝了,我得确定它们还活着。”
陆雪噗嗤一笑,“你当姐笨到连棵仙人掌也养不活了?”
陆阳接口便道:“那可说不准,你老不在家,仙人掌我都怕缺水而死。”
陆雪站起身,瞬间头晕目旋,长时间蹲着的腿又酸又麻,她立刻拿手敲打,这股身体里流窜的酸麻感让她难受得不得了。
陆阳拉她坐下,力度适中地给她锤腿,“再待会儿吧,又不着急。”陆雪双手撑地向后仰靠,抬头望见月明星稀,又一天就要过去了。
这天是她二十二岁生日,每年的这时候她都要送自己一件礼物,今天似乎已经没有心情考虑这个问题了,迫不得已的相亲,怒火中烧的谈话,压抑沉闷的夜晚,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是种讽刺。
双腿的感知逐渐恢复正常,一种细微的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陆雪翻开裤角这才发现脚腕处有一道细长的口子,四周红肿一片,虽疼却没流多少血。
陆阳急道:“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一边说着一边跳起身来扶她。“走,去医院上点消炎药,留疤就不好了。”
“没事,划了一下而已。”陆雪借着他手臂的拉力站了起来,也不在意脚上的伤,看着二三街的方向笑说:“咱们去‘常来’吃米粉吧,好久没去了,今天特想吃。”
“好,不过要上完药再去。”在某些事情上陆阳明显有他的固执,他对这个姐姐有愧疚,有埋怨,有欣赏,还有莫名的心疼。
他总在午夜梦回中望见她的脸,却没有哪一次是笑着的,她哀伤的表情像一根针扎进他的肉里,让他不安,让他难受,让他整晚睡不着觉。他把她的愁绪归结为他的过错,他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父亲,还有她童年的快乐。在陆阳看来,姐姐是个胆小鬼,因为不敢面对他们在这个家庭的快乐而躲避起来的胆小鬼,父亲的不爱成了她决然离开后强自坚持的理由,并且她一直借着这个理由伤害别人也伤害她自己。
陆雪最终在一个小诊所里擦了药,又贴了创可贴,老大夫嘱咐她这两天不要让伤口招风碰水,不然很容易感染,陆雪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知道了,陆阳却小题大做说什么也不让她明天走,其实他也不过是想劝她休息一下罢了。
“姐,就算是机器人也还有停工维修的时候,你就不能放松两天别那么顽固?好像咱们家是贫困户似的。”
“你姐我真是穷人,放松两天就吃不上顿儿了。”
“吃不上顿儿你来找我呗,给你钱你又不要,也不知道你和爸都较的什么劲儿,一个比一个犟。我看你改叫死心眼子算了,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得了,我偶尔回趟家还给爸添堵呢,再扯上钱的问题止不定又该怎么闹腾了。还是清净点儿好。”
“切,爸不许你介入公司的事也不管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哦,现在经济困难了想把你卖出去换钱,姐,你怎么就答应爸去相亲了?你太软了,照我说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过不去这槛儿爸肯定不放过你。”
陆雪有些哭笑不得,“爸那么疼你算是白疼了!”
“爸疼我是一回事,他对你又是另一回事,我看不过还不许我说了。”
陆雪哑然,她不知道该些说什么好,在她所有的快乐中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占据了大半,他总是站在她的一方,即便不是当面对着父亲“拔剑”,也总会直白地指出他爸爸的不对,毫不留情的,一针见血的。这种难得的亲密是陆雪混乱无耐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程白打了个电话给他姐姐程爱玲,叫她联系一下肖家,说肖彤晚上有个PARTY要参加就不回去了。程爱玲那时正敷着面膜,一听这话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时间没到就撕了下来,“哟!你不是和人家小姑娘滚床单去了吧?”程白切了一声,“我晚点儿回家。”没多解释就撂下电话。
程爱玲提着电话莫名其妙,忽想起今天他相亲,对方的情况还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帮着打听的,看他这反应八成是没成,而且心情还不好,估摸着是碰了钉子,她心里别提多乐和了。
先前他们二人打赌,程爱玲赌陆家姑娘不会把他当回事儿,程白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那么差劲,于是输的人要擦一周地板的赌注便定下了,反正平日里都是程爱玲在打扫,输了也没差,赢了就赚大了。开心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紧不慢地去打电话,为求效果真实,她特意用自己的手机打,也好圆了肖彤手机没电的幌子。
程白和孟懿飞把肖彤送到附近的旅店休息,之后他们俩站在旅店的天桥过道吹风。
孟懿飞看程白一脸的不快,还以为他真的误会了肖彤和自己的关系,忍不住解释上了,程白白了他一眼,打断他,“行了,我还不了解你,就算我和她分手了你也不会和她好。有烟没?”孟懿飞掏出烟递给他,“知我者程哥也!只有这个,凑合抽吧。”程白接过烟,孟懿飞给他点上。
“你怎么了?感觉有点不一样。”孟懿飞旋即也点上一支烟,香气柔和淡雅,余味清新干净。
程白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没意思的,感觉什么都有了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孟懿飞伸手向程白的额头,后者偏头本能地抬手挡了回去,“My god!你不是病了吧! ”
程白立刻回道:“你才病了!”
孟懿飞神秘兮兮地笑起来,长臂一伸搭在程白的肩膀上,“兄弟,受什么刺激了?又是闹分手又是胡思乱想的?”
程白不说话,孟懿飞仍在笑,“哪朵儿花让你这位花蝴蝶想从良了?”
程白用手肘狠狠地戳了他一下,孟懿飞捂着腰腹弯下身,“咳咳咳,我开玩笑的,瞧你认真的……”
没一会儿一支烟抽完,孟懿飞又凑过来,窃笑说:“听说你下午相亲去了,不是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了才和肖彤分手吧?”
程白知道孟懿飞只是瞎猜的,他却认真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说:“当然不是。”
孟懿飞大大出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是呢!嘿嘿,也对,你会爱上谁就奇了怪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现在抽什么疯!”
看程白又有爆发的趋势,孟懿飞立刻服软道:“得,说正经的,她怎么样?”
程白反问说:“什么她怎么样?她就那样。”
孟懿飞提高嗓门,“嘿!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规矩,打多少分?”
按照以往的标准,外表和智商才是主要的,女人对他们这种男人来说只有美貌和大脑是有用的,前两项很直观,一看就知道陆雪很普通,从她本科的学历来看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综合起来分数肯定高不到哪儿去,可是程白却不想承认。
她和他有着一样的孤独却有着不一样的骄傲。那不是从金钱方面得到的满足和虚荣构成的骄傲,而是骨子里与生惧来的坚持自我的骄傲。她是一朵野玫瑰,娇柔的外表下是一颗不惧风雨的心,她混身带刺时刻警惕着,却又有着本身掩藏不了的脆弱。
“八分。”程白说。
“肯定是个大美女!”孟懿飞第一次听程白给一个女生打这么高分,定式思维立马想到她定是个比肖彤还要漂亮的女孩子。
却听程白说:“不,她很普通。”
“啊?我不明白。”孟懿飞有些发懵。
“我觉得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孟懿飞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禁唏嘘道:“见过自恋的,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程白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看着远处灯火昏黄仍旧继续说:“她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
孟懿飞假装正经说:“你说话越来越有深度了,我是俗人听不懂!”
程白的视线从远处拉了回来,低头看着天桥下的人行道,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懿飞笑说:“还能有什么打算,继承父业呗。”
孟懿飞和程白一样天生不好读书,成绩乱七八糟,他们自诩不是学习的料子,高中不到一学期就去了英国留学,不过是凭着有些家底去国外包装一下自己,眼界开阔了真本事却没长多少。在自家公司上班也很随便,心情了去看看,心情不好几天见不着人,吃饭、洗澡、聚会等诸多琐事远比工作来得重要。
程白又说:“你信不信咱们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和他一样。”顺着程白的手指,孟懿飞看见人行道上,一个老人在垃圾桶里不断地翻找着,有路人嫌恶地捂着口鼻走过,留下鄙夷的目光。“即使咱们不会到这种地步,后辈可难说。”
孟懿飞也收起了玩笑的态度,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都说富不过三代,或许他们现在还有别人可以依靠,以后呢?他们总是要结婚生子,总是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总是要离开父母独自飞翔。
孟懿飞想了想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富二代不都是这样么?”
富裕不是过错,富二代也不是罪名,不是所有的富二代都是沦落的。程白突然一笑,说:“当然不是,她就不是。”
程白坦言说:“她家里也算有些底子,她却不要父母的钱,就连上大学的学费都是她自己赚的。”放在人海里她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儿。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怎么说。“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下午送她回家才知道她不和家人一起住。”
程白继续说:“她很素,不化妆,不时尚,不轻佻,连耳洞都没有,恐怕全身上下的首饰只有一块表。而且今天这场合穿的都是低档货。”孟懿飞挑眉,“有这样人?”
“她住在忆江南,和你在一个单元。”程白看向孟懿飞。
孟懿飞有瞬间的不可思意,惊道:“不会是住我楼上的那位姑娘吧?就她土得可以!我还给她家修过水管呢!”
程白笑说:“没准儿。”
孟懿飞嘿嘿地也笑,“这世界真他妈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