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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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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宗哲自一早起来就有些心绪不宁,及至主帐,更是有些失魂落魄,众人的议论他根本听不进半句,只觉得心内有个声音在呼喊。
他忧心颐柔,总觉得似有何不妥之处,遂借口更衣便回了自己的寨中。
哪知道,当宗哲掀起帐帘的那一刹那,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他最珍视之人、他心意所系之人竟然直直倒在那刺目的鲜红中,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而那伤害她的利刃竟然是……竟然是他精心预备送她的贺礼!
他真该死,他早该随身携带这匕首,他只当藏在暗屉里她不会发现的,却还是教她翻着了,还成了她自戕的工具。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自己待她如何她并不是不知晓,他府里的女人们哪个得到过他这样的宠溺和关爱,惟有她,也只有她。可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居然只是想死,尤其是在相处了那么久、经过了那么多事以后,他以为她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却原来她从不曾放下,她活着只为她母亲,从不为他,她的心里从未有过自己的位置。他只觉那匕首似乎也刺到了自己的心里,点点殷红渗出,口中回荡着腥甜。
宗哲内心悲怆,他纵是统领千军万马,纵是历经血腥屠杀,可是如今面对自己心意所系之人就这样倒在血泊中,他竟然失了稳重果敢,乱了沉静心神,只记得速速命人去遣了军医。余下的,他全然忘却该如何挽救颐柔的性命,他甚至都不敢触碰她,怕自己的举动会带给她更大的伤害。
军医片刻即至。这人也是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伤于他是早就见惯的,也算不得什么,当下便是止血、缝合、包扎,一通忙乎。所幸颐柔这刀未伤及脏器,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只须两三日便可醒转。
军医治伤完毕后,又嘱咐了些将养之法,可宗哲只顾满眼怔忪地看着那碧人儿,也未知他可有将那军医的话听入耳中。他此刻只愿与颐柔安静独处,他不愿再有人打扰他们的相伴,遂略一挥手让那军医退下。
宗哲虽是凝视着颐柔,但那眼中却再无往日的神采,亦无昔日的灼热,只余灰暗,只余失望。
他心内默叹:阿柔,你怎能这么狠心,这么绝情,原来你的不再轻生,你的甘愿相伴,都是为了母亲的活命,原来你是为了母亲才屈从于我,原来你对我并无半分情意。我已然以礼相待,已然对你爱护备至,可你为何总是这样伤我?这样刺痛我的心?难道你依然怨我曾伤害了你?难道你依然恼我曾未有怜惜那初欢?可那时,我并不知你竟是我的珍宝、我的牵挂,我早已懊恼深悔于初见你时的残暴,我已然尽力弥补、全力呵护,可你却依然如此待我!难道……我果真等不来你的倾心相许么?
颐柔只当自己已经归去,她见到好多昔年的情景,母亲的微笑、宫中的桂树、飘香的腊八、灿烂的元宵,还有……还有宗哲的眼睛、宗哲的亲吻、宗哲的伤痛。她不愿再看了,这一生她曾亏欠他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颐柔整整昏睡了两日,至第三日黄昏才苏醒过来,睁眼只见熟悉的帐子,侧耳只闻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正幽幽地看着她。
宗哲早已从三日前的无助中恢复过来,见她醒转,并不露喜色,只淡淡道:“你醒了。”便再没言语。
反倒是一旁伺候的芸儿,见她醒来,不由喜极而泣,叨叨地向她诉说自己这几日来的担心、害怕,还有宗哲的不眠不休、体贴看顾。
她听得烦燥起来,只觉一阵口渴难耐,正待要水来喝,忽地想起,自己重伤未愈,若是能不进饮食,岂不还能达偿所愿么?
芸儿倾诉许久,方想起她已几日未曾好好进食,忙说道:“帝姬刚醒必然饿了,这两日都是奴婢伺候着只进了些米汤,奴婢这就给帝姬做吃得去。”说完,也不等颐柔回答,便一溜烟出帐了。
少顷,芸儿复又进来,手中捧着一碗汤饼,正是颐柔那日骗她说想要吃的。
可是颐柔如何肯吃,只是偏过头去不理睬芸儿,芸儿急了,哭道:“帝姬好歹要进些食才好,刚才大夫还说多吃些才好得快呢,你不要再吓唬芸儿了啊!帝姬难道忘了娘子临终时的嘱咐吗?帝姬……帝姬……”
颐柔仍是置若罔闻。
宗哲自她醒转后一直拿冷眼瞧着,除了最初的那三个字,便再无一语,如今看她似乎仍存了轻生的念头,那心中的火苗腾地一下就窜得老高。
他一把推开在旁边苦劝的芸儿,连那汤饼都洒了一地,用力抓住她的手说:“还想着死,是不是?还没死够,是不是?你就真要这么倔?好,很好,你不想吃,我有法子让你吃!”
宗哲扬声唤进两个兵丁,随手一抬,指着芸儿说:“把她给我拖下去,棒杀!”
颐柔惊骇:他要干什么?她的自戕和芸儿毫无关系啊,他怎么能这样牵累无辜!
芸儿听闻宗哲的呼喝,也是吓得没了人形,只一迭声地讨饶。
颐柔心内焦急,反握他的手说:“别,不要,求你,和她没有干系的,她只是个女使啊。”
宗哲冷笑道:“急了?心疼了?我只当你只有冷血呢。她喂你,你不吃,她便死!再来个人喂你,你若还不吃,再死!只要你不吃,我就一直杀下去。”
“我虽杀不得你宗族,但那些庶人百姓还是杀得的,你不是心系赵宋天下吗,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赵宋的帝姬是怎么爱护你的子民的!”
颐柔没料到他会这样逼她,这么的残暴,他必然料定她是不会的、不忍的,她怎么可能看着因为自己的轻生而让这么多人陪葬。再看宗哲的样子也并不像是在唬她,他的眼里已是凶光毕现,泛着血红,如果自己不从他的命,那芸儿今日定然是要祭刀了。
她还是不能归去,还是不能再见母亲,为什么,他这样残忍,要让她活着感受这煎熬,她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情难自禁,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颐柔长叹一声:“这就是王爷的法子了,不用费心,我吃就是了。”
于是芸儿复又端了一碗进来,这次是宗哲亲自喂她,看到她肯进食,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许是刚才的拉扯和哀求又牵到了伤口,颐柔只觉得阵阵抽疼,但面上却未表露出来,直到吃了小半碗汤饼后,她的脸色逐渐苍白,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宗哲才察觉出不对劲。
他忙掀开她的被瞧去,只见腹上的衣衫已隐现血痕,想必是伤口又裂了,他心痛却又不忍责备她的隐忍,只是忙不迭得又派人唤了军医。
一番折腾又至夜深,众人退去,内帐里只余了他们二人。
宗哲依然冷着一张脸,兀自闭着眼坐在她的身旁。
颐柔伸手轻触他的指尖,低低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可是,他没有回答,仍端坐如石佛。
颐柔见他没有回应,也只能合上眼,静静歇息。
仿佛有一炷香的工夫,宗哲才微睁开眼睛,见她已睡得安详,方敢轻轻牵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生气?他能不生气吗?她这样不惜命,不惜他对她的情。那掀开帐帘的一刹那,他真以为就是永别了。他的惊怒、他的哀伤、他的绝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也永远都不想知道。她的心里没有他,只有她的母亲,任他再怎么关爱、再怎么宠溺,她都没有半分留恋,她从来都没有懂过他的心、他的情。
宗哲的泪滚下,滴落在颐柔的手背上,他合上双眼,只感受着心里的伤痛和此刻的宁静。
颐柔并没有睡着,她感到宗哲牵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她只能装作不知,装作熟睡。可是,手上居然有温热的潮湿,是什么?是他的泪吗?他怎么会流泪?为她而流泪?
她只当他终是恼她、气她、恨她,再不理她了。可原来他竟将他的心藏得这样深,丝毫不露半分,若不是以为她睡着了,恐怕……可他是骁勇善战的勇士、是深谋远虑的将军,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就落下男儿泪来。她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辜负了他的情,她该怎么来回报他?这一生她还能不能回报他万一?
颐柔的心乱了,她很想让他不要再哭泣、不要再落泪。可是,该怎么开口?该如何开口?她犹豫,她踌躇,直到那温热越来越漫溢,越来越湿润。
她终是心内不忍,睁开了双眼,微微侧身,伸过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拭去他的泪水,而她的眼中也早已是湿热一片。
宗哲正暗自悲怆,只觉身旁人儿有些响动,他尚未及睁眼,便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抚拭他的泪珠,他诧异地睁开眼,只见他的珍宝正对着自己微笑,那笑容里竟含着微不可觉的心疼。
他拉过她拭泪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唇上轻吻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哽咽道:“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
颐柔微笑,说:“你先答应我,不要再落泪。”
宗哲苦笑着转过身去,拿衣袖拭干了泪,回头灿笑着对她道:“这下,你可算是答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