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二十四章、久长 ...
-
颐柔虽已做好了再度赴死的准备,却没料到自己与宗哲相伴的时光竟然这样短暂,更没料到完颜晟竟然这么狠心,连玉儿也不放过。眼下,她只盼着宗哲能为玉儿求得宽恕,保得性命。
哪知道,她刚入死牢不过片刻,宗哲也来了。而且,不是来探她,而是来与她同押。颐柔不免担心地问道:“官人,难道你们郎主连你都不能饶恕?他要将我们三人统统处死?”
宗哲却俯身向她附耳宽慰道:“不会,我们都不会死。”
“可……可如今连你都……”
“嘘……别出声,我是自请入狱的,我有法子救你出樊笼。”
颐柔疑惑地望着他,自请入狱?这死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但他又说能救自己出樊笼,难道这人还想要再次劫狱?可如今又有谁能来做她的替身?况且,这次可是要三个替身啊,连他自己都身险囹圄了,他们还怎么可能逃出去?
宗哲只是微笑,宠爱地看看她,又望望玉儿,他似乎对于与她同押死牢的安排十分的受用,他似乎早就对此有了防备,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然而此时,他心绪中更多的是混沌不堪、迷惘无措,郎主突然揭示的二十多年前的隐秘,似乎正在打乱他预定的计划,正在干扰他预想的行动。
他的生身父亲竟然就是郎主,而他的母亲竟然是个汉人!记得幼时,自己不是没有期盼过,希望郎主就是他的生父,甚至于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把郎主当作为自己的亲父了。可是今日,当这陈年的往事被揭开时,他却并未因着自己是郎主的亲子而高兴雀跃,他只有震惊,只有不信,他的父亲竟然为了那宝座,为了遥远的理想而抛下了母亲,抛下了最珍贵的情意,他竟然都没有丝毫的行动来挽救母亲的性命。他真的很残酷很无情,他的心,定是冷的!他的血,必是凉的!他怎么能将这往事就这样生生埋藏在心底那么长的时光,若不是自己与阿柔的这段情谊,只怕他已经忘了母亲,忘了这经年的隐秘了吧。
母亲!他终于知晓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虽然已不能相见,但心中总是有些宽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个汉人,而她曾为了保护自己生长的国家而献出宝贵的性命。若母亲是汉人,那么自己岂不也是半个汉人了?那么他在沙场之上奋勇斩杀的那些宋人岂不也是自己的半个同胞了?那么颐柔心心念念想要拯救的那个赵宋朝廷岂不也是自己的半个家园了?难怪,自己初识汉字时会觉得那样亲切,研习汉学时又会觉得那样熟悉,仿佛那是早就已经浸透在了他的血液中一般。
宗哲突然觉得宁愿自己从没有听过那段往事,宁愿就那样将自己的身世深埋人间,也好过这样仓促之间的获悉,让他对自己的前半生产生疑惑,对自己的后半生产生彷徨。从此后,他既是金人也是汉人,他既不能亲手去屠杀同胞也不能白白辜负郎主悉心栽培的恩情,真是两难!两难!若他留在大金,那必然要继续挥师南下,屠戮中原;若他选择离开,那么郎主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又将如何回报?自己虽然怨他未有救得母亲的性命,可是他对自己这些年来的关爱与栽培却是无法抹杀,不能忘怀的。更何况,他也是自己的生父啊,自己又怎能背弃于他?
宗哲此刻的心里正如烈火烹油般煎熬,他只当救下颐柔是忠孝情意难两全,哪知道如今却是不知何为忠,不知何为孝。他该怎么面对这身世,又该怎么处置这身份?
颐柔并不知宗哲内心的焦灼,她只当他正在为再次劫狱的事情而烦扰呢,她轻轻地将自己投入到他的怀抱里,柔柔说道:“官人,不要心烦了,阿柔能再与官人相逢,又相伴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很知足了,其他的,都是命,不是么?”
宗哲听到她的温言软语,忽如浸入了清澈的溪流中,只是爱怜地凝望着她,心中隐约生起了一个他从不敢奢望的念头。
颐柔见他痴望着自己,倒有丝羞怯,不敢再与他灼热的眼神对视,只是低下头来,喃喃问道:“官人想不想听阿柔唱歌?”
宗哲不妨她这么问,遂回说:“唱歌?为夫倒是从未聆听过娘子的妙音,那今日就有劳娘子歌上一曲为我解忧,如何?”
颐柔浅笑着应了,那悦耳的歌声便悠悠然飘荡开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宗哲轻合着她的拍子,这阙东坡的水调歌头亦是他的心头所好,而这词中的长长久久也正是他心中所愿。江山与美人,自己终究该做个了断。
二人皆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中,仿佛这里已不是死牢,而是人间的仙境。
那幽暗的牢门外,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隐在黑暗里,那眼神中似有着渴望、嫉妒、失落、无助,终是凝成了一股恨,默默退去。
这牢门外的人正是完颜宗贤。
宗贤初得到消息,说燕王最钟爱的那个汉家帝姬已至上京时,心中不禁又喜又忧。自己竟然真能盼来与她再见的机会,她与自己还可算是有缘的吧。可是……她难道不怕么?消息已然传开,她难道不怕郎主再起杀意么?宗哲怎么这样大意,居然放任她随至上京?
果不其然,他尚未能与颐柔见上一面,她便已被郎主投入到这死牢中,可悲的是,这死牢仍是由他掌管,仍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步入归程。
可是,这回却与两年多前有些不同了,这回郎主居然把宗哲也投了进来,还说是让宗哲陪赵颐柔最后一程。那他呢,他也想静静的,默默的,陪她走完最后的时光。
这个女人真是傻,她明明知道郎主不会轻饶她的,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尤其是带着宗哲的孩子一起回来?她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到上京,那两年前的努力与冒险不是白费了吗?她真有那么在乎宗哲吗?真有那么忘不了与老六的情意吗?
宗贤终是无法解脱心中的困惑,遂想去牢中一探究竟。
哪知,才迈入牢中,就隐约听到她清越的歌声。宗贤怔住了,这歌声他已是第二回听闻了,可是每一回都能让他心生向往,无限荡漾,这歌声总能唤起他的回忆,令他想起记忆深处最美好的过往。
可是,可是这歌声却未有一回是因他而唱,就如此刻,她那样安静地靠在宗哲的怀里,美妙地吟唱着自己并不知晓的乐曲,让他神往,让他嫉恨,他总是错慢半步,总是不能得到她的回顾。她与宗哲已然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若宗哲就是她的良人,那么自己呢,也许只是她眼中的大王,仅此而已。
若当日她是被分至自己的寨中,不知眼下会是如何?若当日宗哲未有对她用情,不知现下又将如何?只是,一步差,步步错,自己与她总是不断的错过,总是不断余下错失的惆怅。
宗贤紧抿着双唇,直到颐柔的清越声消散于幽黑中,才暗自默默离开。
直到十多年后,宗贤才知晓那日颐柔所吟唱的是一阙水调歌头,那时他的汉学功力已与多年前大相径庭了,他默念那阙词,心中只余怅然若失。
原来,她与宗哲多年前就已如此心意相通,情深似海;原来,这半生的苦盼只是自己的执念,只是自己的单恋;原来,她与宗哲才是人间佳偶,与他自己却是永世无缘。
但那时,一切都晚了,逝去的已无法挽回,活着的已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