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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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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月余,傻豹子捕到的猎物越来越少,它觉得自己终日恹恹欲睡,只凭一股意志极力撑开眼皮奔跑。若不是为了老七,只怕它早就找个洞藏起来睡个天昏地暗了。
可以肯定的是,豹子不冬眠,傻豹子身体状况有些不对。可老七的状况也不对。
和傻豹子打打骂骂过日子才是正常,现今就只默默接过傻豹子口里的生肉,不冷不热地瞟它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老七是越来越“正常”了,仿佛完全不是往日那喜怒无常的老七,最多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拉着一张同雪赛白的脸,苦大仇深地吃饭,苦大仇深地睡觉。
二月头,行动越来越迟缓的傻豹子实在受不住,终于找了个山洞,把身子一卷,开始完全陷入沉睡,而守在傻豹子身边的老七则越来越坐立不安,有时默默看上睡着的傻豹子一整天,有时又神经质地站起来来回绕圈。再后就是往外跑,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则整夜都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只道他虽然神志不清,却总识得路回来。
最多的一次,他一连离开了山洞七天,第八天,二月二十九日晚,他回来了,手里紧握着一把明晃晃散着寒气的匕首。
那匕首通体晶莹,一看就不是凡物,散发出阴寒骇人的煞气。匕首上映着老七僵硬的表情,一步一步朝傻豹子走去。
似是受这不祥的煞气入侵,沉睡足足一整个月的傻豹子悠悠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一开,只觉满洞生华,银光穿透了浓稠如血的黑暗,直直刺向了老七手中的匕首。匕首横着一挡,银光又折了回去。
傻豹子缓缓地站起来,就跟往日一样满身慵懒优雅,却又觉着比往日更加锐利。如果说往日只是对镜梳妆的优雅,那今日就是君临天下的气度。
老七与他直面,握着匕首的手横在脸前,平日瘦削的脸愈加深凹,整个人十分憔悴,好像数夜未眠,
恍如从梦中醒来,黑豹还凌厉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朝他低低地呜咽两声以示亲热。
“嘁……”老七从牙缝中喷出颤抖的气息,听起来像哽咽。
傻豹子立刻紧张了,他紧张得不得了。平日老七虽然疯,但最多就是乱笑乱唱乱骂乱打,何曾声音颤抖眼泛泪光如啜泣之状?傻豹子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迈着小步子走到他身旁去,用鼻子拱他的下巴,轻轻蹭着,从喉中发出询问的声息。
却见老七突然手势一横,来势汹汹向前刺去!洞中狭窄,黑豹便是迅速跳开一大步,耳边有几撮毛发还是被凌厉的刀风削了下来。它有点吓呆了,完全没能从这由弱转强的转变中抽离出来。更要命的是,才刚躲过一招,老七跨步又是一刺,再刺,三刺。直取要害的进犯接二连三攻来,黑豹只得强迫自己收拾心神接受现实,进入临战状态。
幸好有个人曾教会它,时刻保持警惕之心,这个人还每日与它或真或假地对练,让它在这不利的地势中,次次有惊无险。讽刺的是,这个人却是老七。并且今日,不似往日的嬉戏玩乐那般,即使受伤,也避开了要害。这一次,是真正的生死搏斗。
黑豹气喘吁吁压低身子,绷紧肌肉,低低吼着,又是委屈,又是气急地猜测着老七突然发疯的缘由。
老七同样气喘吁吁,可见今天他当真使出了十成功夫,没半点留手。
老七狠狠吸了一下鼻子,眼睛比刚才还要红,低低喃语:“我试过逃跑,我真试过了,我跑不掉,每当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你身边了,我控制不了自己。”
黑豹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颦紧了眉头死死盯着老七。
又是一刀削到,黑豹侧头避过要害,脸上添了一道血痕。它沉声呜咽,询问着老七,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老七又似笑,又似哭,其态痴狂,仿佛神智尽失。
“你想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反抗!否则……”话音未落,如展翅大鹏,蓦地扑上了黑豹的背,箍紧了它的气喉。
“我都教过你什么,你还记得?你是胆小的耗子,还是威震四方的山中之王?啊?”
黑豹狂吼一声,引起山洞中碎石簌簌落下。呼吸难忍中,它拼尽全力翻身一压,前爪将老七的手敲在石块上。听得清脆的一声骨头断裂声,老七凄厉的痛叫融在了黑豹的吼声中。
在那片汩汩流动的鲜红色中,豹子的耳边响起老七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胆大者得食,胆大者才能得天下。畏首畏尾,成什么事!”
“给你就吃!饿死鬼也没你这么的。豹子就是豹子,不是耗子!”
“死豹子,养养你就驯,你还是个豹子吗?”
“傻豹子,你真傻,能稍微用点脑子,不用肚子吗?”
居于上位黑豹突然止下了动作,视线触及老七那痛苦得扭曲的俊脸,轻声哀叫,双眸浸湿,忘掉了上一刻的惊心动魄,忘掉了老七的狠心,甚至忘掉了自己,深深低下头去,伸出粗糙的舌去舔那手上的伤口。
似乎那温柔的舔舐真的起了作用,老七渐渐安静了,任它舔着自己的伤口,又神色复杂地看着黑豹,后又伸手去,碰到了豹子身上综合交错的伤口。那一刹,傻豹子轻轻抖了抖,他的手也猛地一颤。
黑豹抬眼看他。用漂亮的眼眸表达自己的不解和难受。那双因铺了水气更显明亮的银色眼珠,就如同他俩在山中一起看过无数个的月夜一样皎洁和纯净,不掺丝毫晦暗,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
“唔……呜……”老七的身子因此颤抖得愈加厉害,好似忍受着极大的痛快,快要不堪重负而被压垮一般。
突然寒芒一闪,伴随着四溅的鲜血和撕心裂肺的兽嚎,老七不知何时重新手执匕首,匕首上沾满豹血,而豹子的左眸紧闭,血如泉涌。
距离如此近,又如此毫无防备,更甚的是心底的震撼,彻底摧毁了黑豹的意志,它哀嚎着狠挥兽掌,将老七一把掀翻在地,另一掌紧紧压在他的左胸上,咆哮声再次引得洞中一阵摇晃。在落石中的对视,上位者如夺得疆土凯旋而归的将军,俯瞰城下蚁民,如凌驾众生之姿。
缠斗的最后,是两败俱伤之局。若说谁伤得重一些,定是老七。
方才那一刀,本来可以利落地割断黑豹的喉管,可是老七只是刺向了那只银色的左眸,太清澈的左眸。
而黑豹的这两掌却足以让老七肋骨尽碎,再无力反抗。
黑豹知道老七对他手下留情,但它自己何尝不是狠狠留了手?否则方才那两掌就不只是胸骨尽碎,而是拍成肉泥,血肉模糊。
“傻豹子……”
他轻轻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湿润的液体滑过脸上,冲淡了鲜血,一滴滴落在老七溅满豹血的脸上。
那张豹脸渐渐幻变,又变,再变,最后变成一张有脸有匕痕,左眼淌着血的青年。
不仅脸,身体也是,黑毛逐渐变成黝黑的皮肤,皮肤上伤痕累累。
他有一头黑色短发,末端垂着细长的辫子,柔软搭在老七的脖子上,左耳耳垂上挂着两只精致的雕花银耳环,颜色就跟他失去的那只眼眸一样。
“傻得无药可救的豹子,你现在已是豹神了,你该有个名字,不能再傻豹子,傻豹子地被叫。”
“可是还是喜欢叫傻豹子。”黑豹,不,豹神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所以说你傻,哈哈哈。”老七想像平日那样大声笑起来,可任凭他用尽全力,没笑两声就因胸口吃疼而咳嗽起来。咳出好几口鲜血后,才断断续续又道:“今天我要教你的最后一件事。”
“你说的,我都会听,也会一直记得。”
那只血还未止的手,搭在了豹神的脸上,温柔地扫着他的匕痕。
老七曾说过的话再响在耳边:“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反抗,就只能任人摆布。”
与之重叠的,是现下一句如同谶言般的低吟:“对待敌人,不应该心存仁慈,因为那是对自己的残忍。你……做得好,很好……”他的手沿着硬朗的轮廓滑落,停留在他的唇上。“用这里……咬断喉管……”
“不急。”黑豹眼中淌着血和泪,把他的手缓缓按回去。“你其实不想死,我知道。”
老七喘几口气,一脸不在乎,嘻嘻强自笑道:“为什么。”
黑豹答:“你会喜欢求死不能的滋味,我打赌。”
闻言老七有些许欣慰地闭上眼,叹一口气。“我的傻豹子,真是长大了。”
长夜过去,有人如熟睡般躺着,有兽如悼念般跪着。但洞外仍是漆黑如墨,不见晨曦的踪影。风声萧瑟,豹耳中已再听不到尘世半点声息,目中也再不见一丝色彩,有的就只是无边无际,皑皑白色。
豹神终不再等,弓身化作豹形,用口将昏死过去的老七驮上背,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纷飞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