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青衣》Neith

51、夜哭

　　B市到S市并不远，走高速公路的话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抱着熟睡的黑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会儿已经进入了S市的市区，周围的街道又开始渐渐繁华起来。我不清楚张贺电话里提到的那座传出哭声的建筑究竟在江边的什么位置，只好任由穆言开车慢慢地沿着江流的方向寻找。

　　他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眼底的青黑色比中午出发前更重了些，让人怀疑是不是突然生了病。

　　正在我盯着他的脸看的时候，车后排座位上传来个有些郁闷的声音：“穆先生，我来开车吧，你们可以专心找人。”

　　我搂着猫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点。

　　其实这回的事情和陈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我们要去S市，之后就非要跟着过来，连李阿姨都笑着打包票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他肯定能帮上忙。

　　现在听到他这个建议，穆言似乎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把车停在了路边，和陈岫换了位置。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在咖啡店发生的事情，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躲着陈岫，此时看他过来，就略微往靠近车门的方向又挪了点，而我怀里的黑猫似乎觉出了我的动作，从缠成一团的旧围巾里伸出脑袋来，呆呆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抓了抓它的下巴，微微笑起来。

　　穆言这时已系好了安全带，从我斜后方伸过手来在我肩上拍了下，声音冷淡依旧，但却似乎有些过于疲倦而丧失力度的感觉。

　　他轻声说：“天色晚了，先沿着江边大致看一下，然后找个宾馆休息吧。”

　　我扭过头看着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不知为何，总觉得它没什么血色，而且温度相当低。

　　穆言似乎觉出了什么，很快地把手收回去，靠在座位上半闭了眼，低低地继续说：“顾轻，注意那只猫，如果到了可疑的地方，它应该会有反应。”说完，眼睛已经完全合上，头抵着车窗，像是倦极而眠。

　　我纳罕不已，但下午连续问了几次，穆言都不承认自己生病，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按他说的做。

　　后来我想，也许因为与白羽不同，他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一直是强大而坚定的那一面，所以我甚至忘记了其他的可能性。然而，在当时，我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陈岫与他相交很少，并且本就是为了帮忙而来，自然也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便开着车子缓缓地顺着江边的马路搜寻。

　　不多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相对繁华的路段，路边的风景依旧，但行人却稀疏起来。江边光秃秃的柳树在路灯下投出朦胧的影子，与江南垂柳的婀娜风姿不同，树干的阴影反倒显出几分虬结之感。

　　远处有几座空荡荡的楼房，不知是未完工还是已经废弃了的，窗口黑乎乎的没透出一丝光亮。

　　卧在我腿上的猫突然竖起了耳朵。

　　“陈岫，开慢点。”我觉出不对，忙让陈岫减速。

　　就在车子的速度又降下来的时候，黑猫已经站了起来，脊背微微弓起，双眼圆睁，瞳孔紧缩，喉咙里发出呵气似的声音。

　　昏暗的车里，穆言低沉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来：“这里阴气很重，别继续往前走了，明天白天过来看看。先找个地方休息。”

　　陈岫虽然似乎并没觉出此处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但仍很快地把车子转向另一个方向。大约开出了五百多米，正好就遇上了宾馆。

　　我把猫用围巾裹住，塞进了大背包里，然后跟着穆言下了车。周围的路灯很暗，只有宾馆大堂透出明亮的白炽灯的光线。

　　穆言走在我前面，似乎有些头晕的样子，身体又轻微地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宾馆的门框，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这一动作的幅度略有些大，指尖不经意地撩起了耳际的一缕碎发。不知为何，借着门内明亮到有些失真的灯光，我恍惚觉得他的半边脸和耳朵都白得近乎透明，愈发显得耳后那片阴影极重。

　　但我没来得及问他，迎宾小姐就已经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领我们去服务台登记。

　　陈岫停好车子，紧跟着小跑进来，接过了我手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分量的行李，和我们一同上了楼。

　　我的房间里面有一面相当大的穿衣镜。

　　就在我进门看到那面镜子的那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我几乎已经肯定夜里必然会发生些什么。

　　而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让我失望，晚上刚躺下没多久，我就听见细微的猫叫声，从我枕边慢慢远离，似乎朝着镜子的方向延伸过去。

　　我半睡半醒之间眼睛有些干涩，不想睁眼，只伸手往枕边摸。果然，用旧围巾铺成的猫窝还在，但那只猫已经不在原处了。我意识到可能有事情发生，便眯起眼睛，翻身想要下床，但就在这时，却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像是突然被冰水浸透了，又像是有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我身体里直穿过去，只觉连骨髓都要冻结了似的。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栽回床上。

　　而耳边却一直回响着隐隐约约的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呻吟或者是呜咽，似近似远，分辨不出男女老幼。

　　那声音片刻不停地缠绕在我耳际，凄凄切切，仿佛在哀求，又像是在召唤着我。

　　我一动也不能动地挨了许久，只觉全身都是冷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那声音中又掺杂了一缕奇特的嗡嗡声，像是什么东西受到震动而发出的铮鸣。两种古怪的声响糅合在一起，直刺入我的脑子里，让我头痛欲裂。

　　渐渐地，那种嗡嗡声愈发响了起来，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般疯狂地震荡，让人联想到颠簸的破旧公交车上那些仿佛随时会松脱下来的玻璃窗。

　　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时候，突然，伴着一声碎裂之响，那声音戛然而止。

　　我身上随之一轻，冰冷的感觉倏然散去，而被禁锢住的四肢也重新能够活动了。

　　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深深喘了口气，这才发现，房间里明明紧闭着的窗子已经被不知什么东西打开了，而窗边墙角处的那面穿衣镜上出现了一道道蛛网似的裂痕。

　　我喘着粗气走到镜子跟前，借着月光看着里面映出的人影。

　　并不清晰的人影貌似是我的形象，但在碎裂的镜面折射下却显得有些微妙的异样。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镜子。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响起。

　　我吓了一跳，立刻扭过头，却发现那只猫正站在窗台上，脸冲着窗外，似乎正死死盯着什么。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五百来米外江滩上的景象在月下分外清晰，那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齐肩的头发与过长的裙摆一同在风中飘飘荡荡，而随风送来的，还有她缥缈的呜咽声。

　　我心里一紧。若说第一眼看过去还可能认为那是个想要投水自尽的轻生者，在旁观了一两分钟之后，我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现在虽是初春，但天气极为寒冷，大半夜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穿着如此单薄跑出来？只怕还没走到江边就已经冻晕在路上了。

　　但就在这时，那女人却忽然回头了，正是看向我的方向。

　　那张脸，分明就是顾简。

　　我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更多，下意识便抓起床头的大衣想要出去一探究竟。但就在我刚刚转过身跑向房门的一瞬间，前几天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分明只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镜面，但是其中的景象却极为鲜明地映入视野。

　　我看见破碎的镜中有人向我伸出手来。

　　他瘦得简直像是一具骷髅，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破旧的青色长衫，纠结干枯的长发披散在他身上，遮住了眼睛和大半张脸。

　　我一下子刹住脚步，先于思考就已转回身，用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冲到镜子前面，两手扳住镜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里面那副违背常理的景象。

　　镜中的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果在他那边也有同样的一面镜子的话，无疑他已经靠近得快要贴在镜子上了，于是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灰白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来，左靥上显出了一道极浅的笑纹。然后他再次向我伸出手，宽大的衣袖滑下去，露出半截如同枯骨般干瘦苍白的手臂，而掌心隔着一层龟裂的镜面与我的手相抵。

　　“白羽……”

　　我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有许多话想要说，也有许多事想要问他，但却一个词也说不出来，只能梦呓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除了那两个字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夜色渐渐淡去，天边有微光浮起。

　　我与他隔着一层镜面相依而坐，手心也彼此贴合，明明是极为亲密的姿势，但除了玻璃的凉意之外，却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温度。

　　他略微动了动，重新面对着我。我也跟着调整了姿势。能感觉到，他应当是有话要对我说。

　　然而，静默许久之后，他却垂下了头，虽然房间里的光线亮了些，但我却更加难以看到他的面容。

　　“怎么了？”我不禁伏上镜面，出声询问，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到。

　　而他并没有再抬头，就像是不愿让我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他的脸似的。良久，他抬起手，用食指在镜子的另一边慢慢地写了几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十分用力，生怕我看不清楚。我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心里同时模拟着那几个字。

　　回……去……

　　远……离……

　　“远离什么？”

　　第五个字只划了一半，凄厉的猫叫又响起来，天边光芒大盛，已是旭日初升。而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变得模糊，仿佛转瞬间就隐在了一团雾霭之后。

　　白羽仍然向我伸着手，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不舍。他飞快地又将那个字写了一遍，最后几笔被朦胧的雾气遮挡住，完全看不出究竟。

　　但我已能猜出他想要对我说的话。

　　他要我立刻回到B市，远离镜子，或者不如说是，远离那面打破了我原本平静生活的镇魂镜。

作者有话说

　　我居然在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