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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起云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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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风有着绵软温柔的触感,阳光轻暖得仿佛母亲的目光,空气里,有流光湖边新开的琉璃盏的清新香气。
她在奔跑,脚下是嫩绿的如茵芳草,使她几乎提不上气力,跑的越发慢。
“罂儿……哈哈哈……”
有谁在身后唤她,那笑声是雨打芭蕉的清脆。她像被惊到的小鹿般尖叫一声,更加欢喜地高声笑开,加快了步伐,将手里的物什又举高了一些。
手上戴着暖和轻便的鹿皮手套,是宫人怕风筝线割伤了她而特意赶制的。少年一身暗金镶边绛紫棉袍,胸前团以魔界图腾黑麒麟。他跑的很快,却始终追不上她,脚上蹬的一双金色小靴子好像在阳光里拖出淡淡的遗影。她能那么清晰地看见微微翘起的靴尖上沾着的几点草屑,少年的脸,却像隔了一个轮回般模糊。
她刚回头,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重心不稳跌了个结实。
“罂儿?罂儿!”
她侧过身,背光的少年像是她天空中一块黑色的剪影,他又嗔又恼:“自己摔了还笑!来,琛哥哥拉。”
一只白皙粉嫩的小手伸了出去,她眨了眨眼睛,只是很平常很自然地眨了一下,场景就在这瞬间变幻了。她仍旧跌坐在地,那人仍旧是穿着绛紫色的麒麟图腾锦袍,却已略长出成年人的体格形貌,峨冠博带,长身玉立。天空密云滚滚,风啸如怒,电走如蛇,他们身处一条游廊,他冷冷道:“救你?怎么救?又凭什么救?你们还在干什么!她已是庶民,还不拉下去!”
他的面容还是那般模糊,她只觉得手臂一痛,被人粗暴地架走,可自己却还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痴呆一般,直到他消失在拐角也没有放下。鞋子丢了一只,哦不,现在是两只都没了。宫内铺地用的大理石风化一般散去,化成柔软而又有些扎人的沙地,她正低头看自己用麻布缠着的双脚,但随着摩擦布条已散落了。她没有鞋子,只好用布缠足,但脚掌脚趾甚至脚背都是血泡。
她被人用力掼在地上。强烈的阳光让她不由得眯起双眼。不远处有一片帐篷,可以隐约看见几个成人在劳作。四周是窒息般的闷热,阳光不再是阳光,它现在毒辣得几乎是铺天漫地无处不在的毒雾,直叫人不敢睁眼不敢呼吸。
等血泡破了磨成茧子,应该就不痛了吧。
她这样想着,突然一道剧烈的疼痛从脸颊跳跃到肩膀再在手臂与小腿上贯穿而过,好像被什么猛兽狠狠拍下一掌。她没有吭声,连最基本最直接的痛呼也没有,只是缓慢僵硬地抬起头。
“天生没种的贱蹄子!娘是个骚货你也是!哑巴!垃圾!”
三五个小孩站在她面前,遮挡去了大半阳光,她仍是看不清他们的脸。最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拎了一条马鞭,其它几个也在附和着她大声辱骂着。他们的年纪不比她大多少,笨拙而刻毒地重复着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词汇。众人见她没有反应,那个领头的女孩指挥两个男孩子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有人用力推搡了一把,她一个趔趄却没倒下,等她抬起头来,那些人与村落已不见,场景又产生变幻,她独自站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中,宛如草芥浮于大海。
也只能看见一小片花丛。
它们的枝干细长光滑,毫无结节,更消说叶子。颜色是最颓丧的灰与最枯败的青揉合而成,花托尖小,花型似莲,一朵五瓣。数十株花笔直指向天空,宛如人临死前挣扎的手。这样一从奇特的花朵矗立在面前,她却丝毫不觉得有违和感,而是又迈一步上前。
她伸手掂住一朵花,仿佛有人在轻轻推动她细弱的腰肢怂恿她做些什么。她稍用力采下一片,然后放进嘴里。
长久未有活动的两颊在咀嚼下有些发酸并涌出大量唾液。花瓣有些涩与辛,味道并不坏。而还未等她全部咽下,大量的血与胃液就反涌而出,剧烈的疼痛从身体蔓延至发丝与指甲,痛得像被凌迟炮烙,挫骨扬灰。
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在沙上来回打滚,长久沉寂的喉咙里终于爆发出声声惨叫,扭曲嘶哑惨烈疯狂。
就在这时,所有的景物突然瞬间消失,她的眼前像被蒙上一块黑布,又像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
不,应该说,她是醒了,只是没有睁开眼。有人以温柔的方式和节奏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像母亲安抚着入睡的孩子。
潸罂觉得自己的姿势有点难受,那是一直保持一个动作才会有的酸痛。不过凭经验与鼻尖捕获来的熟悉的馨香让她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她安然地闭着眼睛,往某人怀里拱了拱,换了个姿势假寐。
对方当然知道她醒了,开口道:“又是不想记起来的往事么。你看你,睡了这么久,干嘛喂那么多给恶鬼,今天给那病痨制药,也费了不少血吧。”
妙游靠在榻上,因为一直抱着她,腰也有点酸。潸罂笑笑,道:“那些魑魅喝得一滴不剩,楼曦应该已经死了吧。”
妙游不答,只说:“你睡了半日,现在申时一刻,可饿了?”
潸罂按按肚子:“还真是。”旋即起身,唤来岚榭。现下午膳已过,晚膳又太早,她“问”她是否只让小厨房做些点心羹汤。潸罂自己倒无妨,但念着妙游最是贪吃,便叫岚榭做得丰盛些。
她退下后,二人运气调息,将灵力恢复回来。半个多时辰后,岚榭领着一干宫人呈上饭菜,荤素俱全。因为潸罂爱吃水产,口味又清淡,所以席上多见鱼虾,妙游座前倒是摆了两三盘鸡。妙游夹了一块青菜,正正反反看了几遍,笑嘻嘻一口吞下,道:“照理说魔界现在雪灾严重,不该有这么水灵的蔬菜的,总不会是岚榭你自己种的吧。”
潸罂最恼人多,现下只有岚榭一人伺候着,她仍是挂着恭谦的笑容,张口“答”道:“本来御膳房的总管亲自带人送菜来的,虽是各地进献的贡品,但都有些枯黄损坏,我说公主不会吃这种东西,就让他们到王专用的菜窖去取。”
“哈哈,真是妙。小罂呐,既然连雍仁的饭菜都抢了,何不连饭碗也一并抢来呢?”妙游邪邪地挑了眼角,叼着筷子看她。潸罂面不改色,道:“不必,他那儿的餐具都是些旧器,比不上我这儿的薄胎碧玉瓷。我没有舍贵求次的习惯。”妙游见她四两拨千斤地打回自己的话,有点没趣。而潸罂又接口道:“何况,那个位子我不过由得他多坐几天罢了,反正早晚都是我的,不管是我抢,还是他给。”
妙游本想赞她睥睨天下豪气干云,酒杯都举了一半。但目光触及她的眼眸时,仿佛从那里读出些许与这句话所不符合的情绪,心底升起三分自责,只得悻悻独饮。
一顿饭吃得沉默无声,傍晚妙游动身回冥界,他在半空画出一扇虚无之门,跨进去之前想回头对她说些什么,还未开口,潸罂反而唤他,他转身,收到她一个轻松平淡而饱含深意的笑容:“要小心。”
从方才起就绷着的心弦总算松开,妙游自是懂她所指,报以宽慰一笑,甩了甩衣袖,姿态潇洒,拔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