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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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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泽正好,滋润万物,沉降虚悬的浮嚣之气,清新欢畅,却不湿罗裳。
我不许人随行,也并未带伞,换上木屐,独自去向太学馆。屐齿印记在苍苔之上,路途清净幽邃,只偶遇一二虫鸟,自持自若,动静如常。老柳树吐甫得几枝新叶,迎风款摆,黝黑树干下,赫然长出几朵蘑菇。那蘑菇朵朵堆叠,瘦脚伶仃,周身莹白,小小的帽盖上沾着些许水珠,娇憨可爱。我玩兴大起,蹲下来拨弄这些雨中的精灵。
我掏出丝帕,将蘑菇拔起,预备先送回千寻殿,然后才去太学馆。
于是加快了脚步,沿路折返。瞥见不远处有一柄瘦骨湘竹伞,持伞之人道:“小径湿滑,郡主小心。”话语飘忽而至,如同密密匝匝的雨丝织就的在耳畔低语,我会心一笑,臻首道谢。烟雨空蒙新绿,春泥胶着落花。我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庞,却也知道伞下的就是邢治合。
心中莫名衍生的那些焦躁与期待,在此刻瞬化为无。仿佛是邢治合所独有的一切,一旦传递入我的眼底,就能令我的心绪平复。不知在何时落下的籽种,被春风吹拂,在我的心中落地开花,滋长藤蔓与枝叶,妥帖地包合着我的心房,却将我的心,高悬在半空,晾晒着寂寥月光。
“世子,世子,您还好吧?……”
刚刚转过一个弯,就听见有人焦急地喊道。我忙返身。
“邢公子,才告诉我要小心,怎么自己不小心些?”我略有些嗔怪。果然是小径湿滑,侍从将邢治合扶起,他的青衫上满是泥浆。
“世子,您的脚还好吧?不然让奴才传太医吧?”
邢治合撩起袍面,试着动了动脚,微微有些懊恼,“传吧,记得派人到太学馆给我告假。”
“邢公子,朴梦的千寻殿就在隔壁,公子行走不便,不如就到我千寻殿传太医诊视吧?”邢治合的随侍身量未足,大概无力将他背回行馆。
邢治合略加踟蹰,便道:“那么多谢郡主。”眼中有浅浅的笑意。
我将邢公子让至轩厅,在睡塌上坐定。
“邢公子,太医的针药来得太慢。家师精通黄岐,素有奇方妙法,不如就让家师为公子诊视一次?”
“有劳郡主。”邢治合仰卧在我的坐榻上,神情怡然,正在看我轩厅顶上的一幅画。
“云翳,去左半圆请师傅过来为邢公子诊视。月爰,遣人去太学馆为我和邢公子告假。”
早有人上前,在熏炉中燃起吴墅香。青烟袅娜而起,满室生香。邢治合的侍从正在忙碌着帮他脱掉鞋袜,我无事闲坐在一旁,东瞄西瞅,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邢治合身上——
世间果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衣衫污秽却未减损一分风华,目光温润如玉,唇齿间含噎着倦怠的笑,似是惯看世间冷暖,一颗心被岁月洗濯,自有傲岸风骨,弥加清越孤高。却懂得收敛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清矜而不外露。
同类。
我的头脑中,突然迸发出这样一个词语。
“郡主?”
“呃……公子刚才说了什么?朴梦没有听清。”我忙收敛心神。
“我问郡主,香炉中燃的是什么香?竟然有青草般的气息。”
“此香名吴墅。”
邢治合拢起双手,像掬起一捧清泉,将烟雾拢至手中,细细的嗅吴墅的气息,良久,漫声道:“为何这吴墅香根骨里有一种令人落泪的气韵,不知是何人历尽大悲大喜,方能有如此情怀,调制出此香?”
“啪、啪、啪……”轩厅外有人抠掌渐近。
师傅掀帘而入,笑道:“邢公子竟也懂得香料?此香是郡主的生母调制而成的,小老儿早就告诉郡主,不适合她用,郡主偏偏贪恋这香中的自然气韵,燃用至今。”
邢治合半坐在卧榻上与师傅见礼,“老先生谬赞,治合不过是胡说一通,哪里懂得什么香料。”
师傅转头向我,“朴梦,你请来的客人真是好玩得紧,脚肿成这样,也能谈笑自若。”
“师傅,您就别揶揄邢公子了。我在公子面前夸口说您手到病除,话如覆水,出口难收,徒儿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师傅一点我的额头,“丫头片子——”遂坐在塌旁,查看邢治合的脚伤。
父王虽对我的宠爱有加,但是终日政务繁忙,且王妃又以公主之势专擅王宫,无法处处照拂我。常常是我父女独坐时,父王一声声叹猬,要我自知冷暖,处处谨慎。多年来,仿佛是在补偿对我的亏欠,放任我在宫中自由散漫,并未以各种典仪陈规缚束我,许我在外游历,并且为我找来了一位十分对我脾性的师傅。师傅来历神秘,且性格古怪,唯独对我关怀备至,十几年来与我亦师亦友,时时相伴我左右。但有一桩怪事,师傅最擅使虫蛊,却从不教我,也不许我问巫祝之事。
“邢公子,不碍事的,小老儿给你用点药罢。”师傅嘿嘿一笑,打开药匣,掏出一只小铜瓶,抖出一股杏黄色的药粉,从邢治合脚面上的肿块开始,一直铺洒至地面。然后端坐在椅子上,半阖目,喃喃祝唱,声线环回缭绕,细若游丝。
不一会,轩厅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应和声,是什么虫子用鼓膜鸣震出的尖细声响。那虫子一路“唧唧唧”地鸣叫着,满屋乱转,似在寻觅什么东西。触及了杏黄色药粉后,便顺着细线爬上邢治合的脚。
师傅抬手将虫头按在脚面上,捻转一周后松手,那叮在脚面上的虫子,肚子就兀自肿大起来,而脚面上的淤肿却渐渐消退。师傅凑近一看,脚面几乎回复正常时,轻轻一拍手,虫子就四仰八叉跌倒在地面,仅剩下触角在战栗。师傅从衣襟中摸出一颗芝麻大小的东西,抛在门外,那虫子就翻身爬起,颤巍巍地去寻那颗东西吃。
师傅恼道:“这小东西,也会讲价钱,装得那么可怜,无非就是想讨我的药材吃。下次遇到,捉去炼药渣。”
“邢公子,下地走走看,脚可好了。”
邢治合满脸讶异,闻言方才回神,忙套上鞋袜,下地走了几圈,对师傅深深一揖,“先生真乃神人。治合原以为,纵然是妙手回春,少说也要等个一二日。不想先生用了个小虫,须臾间就治好了。”
师傅捡起放在桌上的我拔回来的蘑菇,“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朴梦,你从何处弄来这么稀奇的山珍,不如我们现在就煮了吃?”
“什么山珍,我就在去太学馆的路上拔回来的蘑菇。”我嗤笑。
“嘿嘿嘿……有眼不识金镶玉。邢公子,你可知道此物叫做什么?”
邢治合放下茶盏,只瞥了一眼,“大概是柳叶苁蓉吧?”
“正是。云翳,你家郡主不是在后园的老梅树下埋了雪水么,去尽数取来。柳叶苁蓉要在那性清寒的雪水中,才煮得开吃。”
我暗暗叫苦,昆明不易下雪,我是跑到弥慈山颠才采回一点点雪水,原预备今年酷暑时泡好茶喝。居然被师傅用来煮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