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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起(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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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愿去太学馆了,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磨磨蹭蹭起来。
坐在书桌旁,抬眼就瞥见花盆里的石蕊花。掠影凋年,不知春在谁家,只留些这等败落残蕊,令我触目伤情。正分神间,墨滴落在我刚画成的一幅篁竹风来图之上。
起来后便在案前呆坐,脑中纷纷扰扰了半日,方提笔画成竹林,又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清奇出尘的人物。这滴落墨,却堪堪毁了我的画作。
“唉……”我轻轻叹气。
“孤的朴梦,竟也开始叹气了?来,告诉父王,谁惹你不高兴了。”父王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父王,您终于来看我了。”我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攀上父王的肩肘。
“哟?还作画了,来,让孤给你评鉴一二。”父王伸手便拿起我案几上的画。
“父王父王,这画被滴了墨,而且画得有碍观瞻,不如来看这幅吧。”我有些慌张,急急忙忙从书桌旁抽起另一帧画作。
“孤看挺好,很有意境。只是……这画上的人,到底是谁呢?是孤吗?……不像,孤没这么瘦。是你师傅?……孤看也不像……”
“父王,不准猜了,我生气了。”我佯怒。
“好了好了,孤的朴梦长大了,有心事了,父王不猜了……父王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父王要带你们出宫散心。去姚町新宫,摘尝今年的优昙果。”
“优昙果?父王试种成功了?”优昙果小而莹白,长于山巅,十年一开花,又十年一结果,传闻服食能延年益寿,故父王命人在姚町新宫试种优昙。
“司农赵琦睿,世人皆说此人有将才,胸怀韬略却溺乐于田圃之间,命他种优昙,本以为要七八年才有所成,孰料他三年就有成果,确实可堪一用。”
“赵琦睿,可是那个十五岁武艺震蜀中,却不愿入朝为官的赵琦睿。不知为何被父王笼络至麾下,不做将军,做了司农?”
父王却渐渐敛了笑意,闭目躺在椅中,未置一词。
我立在侧旁,拿了一袭披风,给鼾声渐起的父王盖上。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会感觉到,父王与我,不过是寻常人家相依为命的父女,自然且亲切。
廿二日,也不过是夏初时节,优昙稚嫩的青果引得一帮朝臣跪拜在父王足下,山呼千岁,恭贺父王寻得祥瑞之物,定能延年益寿,裨益于福祚。
我在辇座中呆得烦闷,且见不惯这等虚朽的套路,便告病离了人群,独自去逛姚町新宫。
甫溜出果园,就看见一名男子,相貌畸异,冠服与我朝士子不同,狷介的红色兽皮大氅,肌肤壮硕,神情散淡,旁若无人地坐在树荫下。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此人好生奇怪,天高日暖却偏要穿厚重的大氅。
他听见笑声,只是转目一瞥便将视线挪开。我更觉奇怪,常人见我,常露出惊羡之色,或盛赞我容貌殊丽,为何此人却是如此不屑,视若无睹。却令我心生几分激赏。
“喂,这汉子,为何你要坐在树下?难道你不知这是在王宫吗?”我远远的冲那人道。
“喂,那女子,为何你要站在门槛上?难道你不知这是在王宫吗?”那男子也冲我喊道。
我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是倚在门旁,站在门槛上。依着习俗,若是站在别人家的门槛上,是对人家的不敬。我也嘿嘿一笑,此人定然不知我的身份,山野村夫,如此率性,倒是可爱。
我走近几步,问他:“你为何要穿红色的大氅,不觉得热么?”
他转头瞠目道:“哪里来的丫头?这般多问?那你又告诉我天为什么是蓝色,鸟儿为何一年四季都穿翎羽不减一件衣裳?”
我一下楞在那里,也不知如何回答,觉得此人说话朴拙,却有大智慧。他却哈哈大笑:“真是个傻丫头,自然之道,岂容我等俗人揣测。”说完便起身搪土,缓缓离去。
我有些悻悻,却也并未在意,折身去看这方落成三载的新宫是何等模样。
一路走来,见宫室并未奢靡堂皇,三三两两散放在斜坡上,似是和云卷起的一户春水人家。夕阳披沥在山侧,颇有几分恬静的气息,是以我心生喜爱。
游玩间便忘了时辰,还未下山,云翳便来寻我,跑得满脸是汗,见了我便气喘吁吁的促我去偏殿用膳,说是王妃办的家宴,众人都快到齐了。
我只得随了云翳到偏殿去。
座上父王、王妃、世子、郡主、桂林王世子俱在,下首还坐有几位要员,外间则坐了许多臣工及眷属。连今日我在果园外遇见的那个男子也在席间,穿得齐齐整整,不似初见时那般奇怪。
一见到王妃,我便步履僵硬,上前见礼。王妃亦是面部僵硬。
邢治合就坐在我的侧首,对我略略一笑,并未多言。
我颇为惊骇,依礼论,邢治合以世子之尊,当坐贵宾席,列于东,或与世子明珠同席,不知为何会坐在我的下首。
虽说是家宴,但气氛凝重,众人都惴惴不语,不时用余光扫视邢治合,有怜悯的,有得意的,也有漠然的。我也只顾得扒拉自己食盆里的饭食,也不知嚼了些什么,只顾暗自揣测王妃是何用心。
“列位大人,可是饭食不合胃口,怎会这般意兴索然?不如请宫人以舞助兴,各位也少些拘束。”王妃端然道,随后便鼓掌示意,丝竹声乍起,一队舞姬姗姗上前。
我如遭痛击,直想流泪。实在是不忍看见这些平日里无用的繁文缛节,此刻却像是令人无力反抗的铁杵,一下下敲打这谪仙一般的人物,几乎要折断他的脊梁。
众歌姬姿态袅娜,着毓金舞袍,靡靡献舞。不多时,内外间皆是觥筹交错,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模样。席间只听得处处是逢迎阿谀之词,时时窝藏着狡诈与算计。如同猩红醒目的底衬,衬出他的无助与孤孑。
酒,借与痴人,划入愁肠,肆虐了生平的悲哭与欢笑,自在离去,弃绝俗物与忧恼,清风明月伴我还。
我只是无语。举杯一饮而尽。
正恍惚间,只听得邢治合对我低语:“郡主今日去了哪顽?治合一整日都未见到你。”
我看着他纤细的十指,似是轻孱无力地握住羊脂燕玉杯的托底,无可挑剔的礼节与仪态,却觉得莫名的窝火,对他恼声道:“敢问邢公子,此生可有快意的哭过,或是笑过?可有成为过真实的自我?”
他握着酒杯的手,顿在桌沿边,许久才将酒杯放在桌上,黯然不语。
却是令我更加气恼,仿佛我已然拔出战刀,对手却不屑地收剑在鞘。我为他鸣不平,他身处于事中,却丝毫不觉气恼。
我又语出咄咄:“公子好修养,支撑公子一直坐在席上的,定不是公子的脊梁,不知是何物这般坚韧?”说罢便起身离席。
清风扑面不寒,夹带着些微的草汁辛鲜气息。我叫云翳拿来许多的烈酒,一人席坐在草地上沽酒。
想那日,我与邢治合,在西山上,他带来的三熬堆花酒。
酒如其人,不烈,尝在唇舌间,味蕾里就有些让人想要落泪的阴暗角落。
邢治合,他为何隐忍至此。
我见过他独自一个,坐在宫室外的寥落夜色中,痴痴念想,最后在折扇上用狷狂的草书写道:祈春风。最后却撕毁了那折扇。
他长于辞藻,言语朴拙有古意,内中包蕴气象万千,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在太学馆中,夫子命题要他作赋,他就写些粉饰太平的庸俗词句,夫子讥讽他他也不恼,世子明珠故意嘲笑他他也隐忍不发。
他的手札,被我无意中看到,他的信手涂抹的那些骄傲词句,静静沉睡在纸页上。我猜想,那些炽烈绽放的情怀,定是日日夜夜在他的心间流淌的本真。而他,为何要蕴敛于内,任凭旁人诟病。
他是桂林世子,若他在桂林,定是鲜衣怒马的贵胄公子,清雅出尘,万千人之上的桀骜少年。今日去国怀乡,在他乡,饱食冷暖,底伏于人下,还不能表露丝毫的愠怒。王妃贪婪,使人索取他从家乡带来的珠宝;世子不善,妒恨他才华横溢;宫人势力,不尽力服侍他衣食住行。想他如何能以世子金玉之躯,在此处生活,纵然有十分的苦闷,也不会向谁去诉。
然而他却是为何?若他自己尚不能为自己做些什么,旁人却又奈他何?
他孤孑一人,担负了他不当担负的重责,为拯救家国,只身而来。此行,归期渺茫,若是前方战事有变,父王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斩杀。只是,纵使他不过是个质子,怎能蒙受如此羞辱,位列于女子之下。他日怎样扬名立万,南面称孤。
罢。罢。罢。
他遭此不平之事,亦是不急不恼。我一个无关的人物,何苦为他愤懑不平,徒增烦恼。
我不过,不过是怜惜他,依旧清湛的眼神。我不过是,想要抚平他埋藏在眉宇间的隐忧。
生来怕看凄清景,一颗丹心结愁肠。这诗句可是专用来讥讽我这种多管闲事,却又无力回天的看客。
“……放开我,我不服……放开,放开……我就是不服……”
偏殿不知为何传来一阵嘈杂声。我头痛得厉害,摇摇晃晃不能走路,只得支颐伏在案几上,命人前去查探。
我模模糊糊睡了一会,云翳唤我:“郡主?郡主?……”
此时我略清醒一些,听她跟我说,我离席之后,司农赵琦睿以质子席坐之事直谏父王,言辞激烈,惹得父王大怒,欲将他问罪。故而侧殿一时间大为混乱,众人无心宴饮。
我抠掌大笑:“好。好。好。”
司农赵琦睿,莫非就是我今日遇见的那名爽朗汉子,此人确有傲骨。座中数百人,无一个敢上前为邢治合之事直谏父王,众人都不愿为一个式微的落魄世子,去当那出头的椽子。
我竟也不敢。我畏惧满座的文武,我畏惧端坐于上位的王妃,我亦怕驳了父王的颜面。我竟是如此的自私。我竟是如此的忌惮。
对自己失望,对邢治合也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