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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九二(一) ...

  •   九二:牵复,吉。

      宣阳谚云:“西城满床笏,东街新乐府,俱是销金噬骨窟。”说的是庆州首府宣阳城内两处有名的声色场所,其一是百年来横踞一方的老世阀庆侯府邸,另一处是近几年崛起的庆州课税重地:沿着州府衙署门前的朱雀大街东行,街道尽头便是宣阳教坊所在。
      入暮,教坊敞门迎客,龟奴把羊皮灯笼一个一个挂到牙角檐壁上,点亮了半个东市。舞乐渐次响起,筵席流水介铺张,天南地北的客人也络绎前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输上元灯会。
      坊主是个年过三旬的中年美妇,人唤过阿嬷,素有重利轻义的薄名,这日率一众舞姬立于楼头,高高在上,一本正经地为脚下往来众生作月旦评,任楼下花客百般引诱调笑也不加以辞色,更遑论下楼迎客。
      “西域小国来的胡僧最是悭吝小气,别看他们肚腹鼓鼓,其实囊中空空,都是些锱铢必较的货色,看歌舞只付例钱,还要白蹭一顿酒饭。女儿们长个记性,这种东西要是进了教坊,千万提防,万勿教他们占去便宜。”
      “那个怀抱大白鹅的灰竖子,缩头缩脑小里小气,定是只没见过世面的羊祜。这种人不懂行情,怀中没钱他不敢来,万一来了,哼哼,女儿们切莫手软,往死里宰便是……哎哟,怪哉,他身后那个不是罗绮么……”
      “阿嬷快看!”一个舞姬举臂西指,听她说话口气,已然心旌神摇。
      众人翘首企望,见一人身穿素袍,外罩交领宽身的绯纱大袖襌衣,腰悬一支碧□□箫,骑了匹昂首扬踢的胡马,鲜衣怒骑,招摇过市而来,芸芸众人之中格外抢眼,想必是一个世家子,若非一张脸被帷帽的黑纱遮住,教人无从辨清相貌,少不得酿一出看杀卫阶。
      过阿嬷张望片刻,一拍朱栏,大喜:“善哉!千金难求的提花西洋帛,有价无市的极品轻容纱!秾而不妖,逸而不野,真真是个妙人!”
      妙人的坐骑正巧行至教坊门前,闻言抬头,掀开皂纱一角,露出尖尖下巴一枚,浅浅一笑:“客至,阿嬷还不快快下楼迎客?”
      中门大开,过阿嬷重点花黄,整理云鬓,摇着团扇出阁相迎,羞答答屈膝道个万福:“未知浊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过招待不周之罪。”
      泼皮老嫫母霎时变作慈面观世音,引发东市一场小骚乱。人人都想上前一探究竟,能让过阿嬷作此巧笑倩眉状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安竹下马,呵着白气笑道:“外头天寒地冻,你是要本公子冻出一身风寒在教坊盘桓几日,还是在此给人围观作你的活字招牌?”
      过阿嬷的鸨母本性毕露:“哎哟哟,奴家心思再大,也不敢打浊公子的主意!数月不见,公子愈发容光焕发了,再不随奴家进去,可是要把坊内的客人都撩拨走?”拉扯安竹进门,回头吩咐龟奴,“阿锦,清场!”一时又不迭向安竹赔罪,“日前奴家着人替小女呈递请帖,并未得公子垂复,敢是小女唐突了,是以并不知公子今日驾到,未及远迎,乞望见谅。”
      安竹道:“无妨。令狐九娘子艳名远播,本侯心向往之。只是年尾诸事鞅掌,捱到今日才偷得半日闲来。”
      过阿嬷连连捶胸顿足:“哦呀!是奴家思虑不周了,公子日理万机,合该让小女亲至府上拜谒献艺。只是侯府重地,原不是我等贱民随意出入的……”
      过阿嬷等人簇拥着安竹过了九曲十桥,七弯八拐,跨过五六重庭院,三穿四绕,方才到了教坊后院的鸳鸯池,两个池子中央,是一片小洲,止有一架临水木廊通往前院。洲上矗立着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小筑,号曰“汐芷”,精巧别致,四围遍植梅树,含苞待放,满庭清香。楼内传来琵琶声,奏的是清商雅乐,音的凄清,漂如云外,愈添清幽情致。
      安竹止步听了一会儿乐曲,打量起四周,啧啧叹道:“数月不至,你这里便平地起高楼了,好个藏娇的金屋!好个护犊的阿嬷!”
      过阿嬷叹口气:“我家九娘子素喜洁净,非新居不迁,奴家只得随她。为盖这个汐芷苑,青蚨百八十万地泼洒出去,如今真是入不敷出啊。”
      安竹笑道:“世人都晓阿嬷敛财手段素来高明,从不做亏本营生。短短数年,就经营起偌大一片产业,我们娄州佐可是心心念念打着你家的算盘呢。”
      过阿嬷哭丧着脸道:“小打小闹糊口罢了,不值官人一笑。近来官家频频催输课捐,教坊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了,奴家的心肝哟,这几天一阵阵绞痛……州佐面前,还望公子多美言几句,想来娄郎君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安竹一本正经道:“娄郎君佛面也不怎么看,只爱重你过阿嬷的金面。”说罢两人不禁莞尔。
      过阿嬷引安竹走到临水木廊边,先驱散旁人:“九娘子性僻喜静,就由奴家亲自给公子领路罢,请——”
      二人穿过木廊,登了岸,一名十一二岁的彩衣童子从门内跑出来,挡着门道:“阿嬷,阿娘今日不见客。”
      过阿嬷道:“你去同她讲,今日贵客驾临,务必一会。”
      安竹笑着打趣:“哟,儿子都这般大啦?”
      那小孩狠狠瞪他一眼,跑了回去。
      过阿嬷拿罗帕擦擦额头上掉下的粉,笑道:“不是儿子,九娘子好书,养个小书童端正文具罢了。”
      少顷,童子又跑出来,气喘吁吁道:“阿娘有稀客,驱不得。贵客爱进则进,不进请自便。”
      过阿嬷沉下脸:“百枝,你去……”
      安竹抬抬手,示意她噤声,洞箫一击手掌,道:“你家娘子好大的气性,本侯今日倒真要见识一番。”径自绕开童子,踏入门内。
      掀开层层的纱帷珠幕水精帘,一股浓郁的沉香当面袭来,骤感暄暖,眼前蓦地一亮:头戴纯阳巾,腰悬拂尘扫,卦盘卜蓍,烧鹅下酒,不是那个十卦九不准的狗皮道士又是谁?
      复方见到安竹,不由有些诧异——也只是微微一诧——实在是两人巧遇过多习以为常,便即拱手作揖点头示意:“无量天尊!道友别来无恙。”
      安竹恼他上次在山中不告而别顾自逃命,今日又来此处以测卦为名剪自己靴边,心中大是不快,怒极反笑:“我当入幕之宾是哪位良人才俊,原来是个招摇撞骗贪生怕死的牛鼻子。”
      复方对他的冷嘲热讽也素来习以为常,并不接他的话,捻须一笑,收拾了卦具,自顾自举箸斟酒。
      过阿嬷连忙支使侍婢在北面布上桌案茶食手炉,安竹却一径步向西席,拿洞箫敲敲复方肩头:“诶,坐过去些。”
      丝竹声戛然而止,安竹坐定后朝对过扫了眼,隔着一尊三足镏金紫铜大暖炉,东席四幅美人纱帐后,一个黑色的身影微微晃动,怀抱琵琶,娇小玲珑,婀娜多姿,也不知是跪着还是坐着,抑或躺着,慵懒之极,纵有帘幕遮蔽,也能看出是个魅惑天成,尽态极妍的尤物。
      过阿嬷朝那壁厢击了一掌,那女子便起身,掀开帘幕,袅袅婷婷地走来,怀中所抱乃是一件极其名贵的嵌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不肯离手,想来珍爱有加。
      她在距安竹六尺远处跪下,螓首低垂,膝行上前,施施然拜倒:“奴家令狐九见过公子。”
      安竹拿洞箫挑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细细端详一阵:分明玄罗银泥罨画盛服,花钿面靥铅华丹朱,却直教人想起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端的是清丽无方。
      清绝到极处,便是另一种艳。
      安竹心中没来由地一动,扭头看了眼复方,见他只顾低头撕肉,不禁一哂:“牛嚼牡丹。”微笑着别过头,啧啧叹道,“果然风姿楚楚,前些日子舍弟为你大打出手,失却体统,倒也不亏。复仙长以为如何?”
      复方听他垂问,赶紧放下烧鹅,往衣服上揩揩油,双手合十,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安竹大奇:“仙长已改投佛门?”
      复方道:“贫道乃方外之人,如何分得清红颜白骨?道友开贫道顽笑,贫道也只有以顽笑话对之。”
      安竹抽回洞箫,附到复方耳边,低声问道:“此姬相貌,比我如何?”
      复方鬓边发丝被他吹拂得痒痒的,因挠挠耳朵,仔细打量他一阵,慢腾腾往边上挪开尺远,作肃然状:“君子在德不在貌,道友请自重。”
      安竹吃吃笑起来:“一日未见,仙长道貌岸然的修为又精进一层。”回头摸出片金贝扔进过阿嬷怀中,“方才本侯听到‘绿腰’,你弹得很好,还会什么曲子?”这话却是对令狐九说的。
      过阿嬷闻弦歌而知雅意,揣着金子自动消失,还不忘顺手带上门,拎走躲在门边朝里窥的百枝。
      令狐九道:“奴家愚笨,本朝十部乐,并不得其中奥义。只粗通乡野小调,教公子见笑。”拿起铁拨子抡琵琶弦,流水行云连奏两支曲子。
      安竹击节笑道:“‘青海波’‘春莺啭’,这两支软舞曲是我家老余兴了,原从异邦传来,秘不外宣,你却师承何处?”
      “曲成百年,公子岂不闻,天下无有不透风的墙?”令狐九略一屈身,道,“久闻公子善拨弦,尤工箜篌,奴家斗胆,恭请公子赐教。”
      安竹抿嘴一笑:“如命。”
      铁拨子在弦上“铿”地一拂,弦音未收,东面纱幕后鸣声啾啾,竟窜出两只小灰狐,一前一后驮着一张比寻常尺寸小了一半的箜篌向安竹奔来。
      安竹睁大了眼,喜道:“这对宝贝调教得甚好!”大袖一挥,淡淡的衣香在空中弥漫开来。安竹伸手去接箜篌,突然面色一沉,“唯有一样,臊气好重,堪比仙长身上的汗酸臭。”
      复方微微欠身:“承蒙夸奖。”
      令狐九偷睨了眼复方,不禁掩袖莞尔。
      两只小灰狐却吱吱喳喳叫起来,有如抗议。脾气大的那只,对准安竹左手的虎口便毫不客气地咬下去,脾气略平和的,也伸爪往他指尖上轻轻一挠。安竹猝不及防,手一松,箜篌喀喇一声摔到地上。
      令狐九呵斥一声:“同心休得无礼!”两小狐嗖地飞奔回纱幕后。令狐九这时也不得不放下琵琶,伏地致歉:“畜生无知,公子恕罪。”
      安竹低头检视左手,灰狐毕竟幼齿,一咬一挠,也只不过在手上留下一方牙印、一道爪痕,连血星都没见,只略微瘙痒,因此他并不着恼,更不会与无知畜生一般见识,拾起地上的箜篌试拨了一下,全然走音,不无惋惜地摇摇头:“我无妨,只可惜了一张牙雕箜篌。”瞥眼见到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关切模样,蓦地想起自己颈项上还有雪狼的利齿留下的疤痕,明知复方与此无涉,还是忍不住罪愆于他,促狭之心又起,揶揄道,“此地无狼,仙长毋须惊恐。”
      复方自然不明他心中丘壑,听了这话不过嘿然,低头自斟。
      令狐九倒是坦然:“区区牙琴无足挂齿。奴家请为公子献曲压惊,聊表歉意。”
      安竹欣然应允。
      令狐九抄起琵琶走进纱幕,这回抡起清商部中的‘梅花引’,中规中矩的古琴曲由琵琶弹来,别有一番意兴。
      安竹举起茶奁与复方碰杯,随口问道:“仙长可知奏的什么?”
      复方随口答道:“‘十面埋伏’。”
      安竹喝茶呛到喉咙,咳得惊天动地。
      复方替他拍拍脊背,很是谦逊:“方外之人不通音律,道友不妨指点一二。”
      安竹憋着笑,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十面埋伏’,又叫‘四面楚歌’。”还是忍不住大笑一通,叹道,“仙长也算奇人了,不通音律却入得教坊……”居然还做了教坊名伎的座上宾——这后半句说出来到底有拈醋之嫌,为颜面计只得吞进肚里,心中不免起了腻歪。
      复方拍拍素日不离身的卦袋,内中蓍草窸窣作响,打个哈哈道:“糊口,糊口而已。”
      安竹眨眨眼,露出两个酒窝:“谅你也没那个闲钱。今日本侯有兴致,许仙长一个餍足饭饱,你且用心领会乐艺精妙吧。”
      复方唯唯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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