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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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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位于宣阳城之西泉眼汇集之地,占地百顷,东南角上有一眼温泉,安氏先人据此为中心,在府内开辟一处自成一体的独立院落。园中回廊四通八达,常年恒□□。有一年晚秋安竹突发奇想,在院内试植几本牡丹,没想到那些凡品居然从当年霜降一路容光焕发到次年小暑,庆州侯大喜,遂在此遍植珍奇名品,牡丹阁之名由此传开。说来也怪,隆冬时节此处虽然春光明媚落英缤纷,只要一出这个院门,墙外就萧索一片寸草不生。安竹最喜在此窝冬,特为庭院大书牌匾一块:“蜗居”,到底不如“牡丹阁”名字嘹亮,影响广泛。
日头正好,木廊下有温泉汨汨流过,雾气袅袅。安竹沐浴方毕,换上一领居家的姚黄暗纹细罗棉袍,横卧廊上,墨色的长发不冠不束,半湿不干地披散在脑后,由身后一名妙龄侍女一点一点地梳理,全然一副燕居的情形,倒与廊下的花开富贵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边上已布下一套双陆棋具、一套茶炊,两个模样清隽的小丫鬟跪坐在一旁燃香煮水,欢天喜地地同家主唧唧咕咕打双陆。
安竹头皮骤然一痛,皱眉倒吸了口凉气,反手往侍女腿上轻轻一掐,嗔道:“蠢婢,下手轻些!”那侍女连忙嘤嘤告罪,飞快地将一根细长银丝藏入袖中。
庭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安竹眉头一皱,拿棋子“橐橐橐”敲几记地板,家老从牡丹丛后探出半个脑袋,禀报:“君侯,公子淳到了。”说罢一挥手,四个家臣便将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推搡进来。那青年大约十七八岁,眉眼与安竹有七分相似,却没有安竹的精致妩媚,形容更为俊朗一些,只是一身的锦衣花裘,人品未□□于纨绔,气焰极盛,高嚷了一路:“贱婢!快给本公子松绑!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只管上身,要我向他低头认错,却是妄想!”
家老从旁劝道:“公子,你少说两句罢,莫顶撞君侯,认个错,君侯就饶过你。”
安淳飞起一脚,欲照家老屁股踹去,立刻被四个家臣揿倒。
安竹冷笑一声:“家老,你要卖他一好,他倒回你一脚。看看,都看看,眠花宿柳,他没错;斗殴伤人,他没错;目中无人,他没错。我倒要瞧瞧,他的骨头是不是跟他那张嘴一样硬。家老,拿板子来,给我好好教训他!”
少顷,就有家臣抱来五指宽的板子,安淳嘶声喊道:“你只管打,狠狠打,打死我了事,他日下了阴曹地府,看你如何向君父交代!”
安竹道:“此事不劳你费心。”朝四下遽然一喝,“还不动手!”
安淳闷声挨了几板子,恨恨地吐一口唾沫,目光直刺安竹:“安浊,君父弥留之际,你是如何指天戳地要照拂好我们母子的?你家那鸠荼盘太夫人逼死我娘亲,我娘临终前,你又是如何应承我娘遗言的?言犹在耳,如今你又要翻脸无情,斩草除根?”
安竹霍然起身,一甩衣袖,掀翻了棋盘,琉璃棋子撒得满地都是。众人心知不妙,一时静默,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安竹走到安淳跟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狠狠踹他一脚:“哼,我翻脸无情,你平素何曾给过我一个好脸色?何曾衷心奉我为兄?何曾给我家少添一桩烦恼?何曾为庆州做过一件妙事?我不敢奢求你行孝悌,你却要记住,我须是一州之侯,便是不以父兄之责约束你这个不肖子,也要斩了你身上的毒草恶根,免得为祸一方!”抬头望向家老,“请龙儿鞭!”
诸人无不色变。
龙生九子,赑屃、螭吻、蒲牢、狴犴、睚眦、饕餮、鲅夏、狻猊、椒图。传说上古西王母与东王公大战前夕,从龙神九子的脊柱中各抽一道血脉筋骨鞣制成鞭,是为龙儿鞭。一鞭子下来,轻者无非皮开骨绽,中者降魔诛仙不在话下,重则能劈山分海裂天,乃是威力非凡的神器。东王公门徒安期生以大如甜瓜的蜜枣从西王母手中赚得此物,使东海免遭一场屠戮。西王母获知上当后,不好食言,只得封印了龙儿鞭的神力,至此之后,龙儿鞭成为精神上的图腾由安期生后人一代代传承下来,安氏族长执此鞭,外可招仙驱鬼辟邪除祟,内可绕过族老会,对族人立行杀伐决断之权。
家老颤巍巍地抱来一个乌檀木盒,安竹开了锁,启盒,拿起龙儿鞭,乍一看是一柄毫不起眼的物件,尺长寸粗,黑沉沉,内中却隐隐透出血腥之气,赤光汇成涌动的虬龙形态。虽然昔日威力不再,到底不失神兵气派。
安淳自然对此鞭的厉害有所耳闻,今日亲见,心中惊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区区一介庶子,居然惊动族长动用最高族刑,幸甚,幸甚。”
安竹轻轻地抚摩鞭子,神色亦是不善:“用圣物鞭杀区区一介庶子,只怕辱没先祖,今日受我九鞭,不过是给你增个见识,长个教训。”
鞭子高高举起,婢女屏退,家臣四散。
赑屃负碑。
安淳蓦地感到脊背后袭来万钧之势,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膝不由跪倒。
螭吻望守。
眼前金星乱冒,黄灿灿一片,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蒲牢盘钟。
隆隆钟声由远及近,连绵至耳畔訇然大作,生生将安淳掀翻在地。
安淳闷哼一声,浑身颤抖起来。旁人决然不知他经受了怎样的磨难,只是好奇地躲在牡丹丛后观望。
安竹低声道:“别急,还有六鞭呢。”
狴犴守拱。
万赖俱寂,巨大的黑色苍穹沉甸甸地压下来,分明空无一物,却偏偏犹如灭顶,无可承受,安淳心中忽起羞耻之感,瑟瑟发抖。
睚眦化刃。
鞭子触及肌肤的瞬间,似有千万把利刃同时刺进肌肤,深彻入髓,安淳大声哀号起来。
饕餮潜器。
安淳感到自己被一只野兽生吞活剥,每一节骨骼都在被咀嚼,每一寸筋脉都在被吞噬,安淳痛得满地打滚,血水涎水从嘴角挂下来,泣不成声,费力地发出一个音:“哥……”
安竹举杯呷一口茶,眨眨眼,左手五指张开附在耳朵上,大声问道:“什么?你叫本侯什么?”
“哥……求你……”
安竹浑身一哆嗦,手一抖,泼去半杯茶。滚烫的茶水淋了安淳半张脸,他益发痛苦地抽搐起来。
安竹嘴边噙着一抹快意的笑,眼中一抹恨色倏闪而过:“生不如死了吗?本侯身为一族执掌,可要令出必行啊,怎能为你偏私废公?”
安淳转过头,冷眼钉住他:“求你……快快杀了我……”
又一记鞭子狠抽下来:“我说不杀,你就死不了,也不准死!”
鲅夏匐阶。
湿淋淋的不独是被茶水泼溅的半边脸,安淳的身体肿胀了足足一倍,每一个毛囊都慢慢渗出水来,濡湿了身下一片卵石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一个溺水的人,还是成了一条濒死的鱼。
安竹的声音恍若自极幽极远之地传来:“可知错了?”
狻猊伴鼓。
低低的狮吼回环萦绕,眼前香烟弥漫,庄严森然,使人生出一种敬畏,一分明净,一丝忏悔。安淳心中恻然,暗哑着嗓子连声喊道:“打得好!打得好……我若有命,必雪今日之耻!”一声声的嘶喊在偌大的庭院中回荡不绝,凄厉非常。
安竹望着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安淳,一字一句道:“莒太师一句话,娄百胜一道疏,天机门一场乱,扳倒一介州侯,推倒一个家族,不过早晚。不多你一个寻仇的。”
半空落下幽幽一声叹息,安淳泪眼迷蒙,兄长的面庞渐渐模糊起来,惟见龙儿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却是最后一鞭:椒图衔环。
安淳软绵绵地摊在地上,身体几乎拧成了一只螺蚌,终因安竹手下留情,不至毙命当场。
“死吧,死了大家干净。”安竹冷冷撂下一句,扔了鞭子,走进内室。
家老慌忙过来拾起龙儿鞭,袖子被一只手搭住,抬眼望去,安淳双瞳涣散,气若游丝,翕动了一下嘴唇,喉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家老却看懂了他的口型,极细微地点了下头。
安淳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家老连忙命人将他抬走,收拾了回廊,自去内室,见安竹独自躺在软榻上,神情郁郁,遂递上一封信笺,道:“近日教坊新制舞乐,特进请帖邀君侯驾临赐教。”
安竹打眼望去,见是一封火红的薛涛笺,笺上扎了一个同心结,附着一枝经霜红梅,新鲜馥郁,惹人垂爱。安竹接过请帖,见信笺上写有“上呈庆州侯台启”的字样,淡淡道:“怎么?刚迷惑了一个公子淳,又想来祸害本侯?”拆开信笺,四句异邦诗映入眼帘:“宫城野畔荻花小,露重花疏力不胜。盼待风来吹露落,此心好比我思君。”左下角落款“令狐九敬拜”,字迹龙飞凤舞,十分风骚。
家老暗自观察,静立一旁听候发落。
安竹却心不在焉地把玩了一阵梅枝,声音有些沙哑:“方才下手重了?”
家老道:“公子淳近年来性情顽劣,若放任自流,迟早会惹出祸端,君侯教训他,也是为他好。”
指甲将梅花搓捻出汁来,血一般染红了指尖。安竹声音极细,似在喁喁自语:“小时候那般乖巧懂事,这几年大了,反倒忤逆起我来。方才,方才他连‘雪耻’二字都说出口,可见心里头对我有多恨了……有那么一刻,我,我连斗志也没了,竟不知为谁劳顿,真想抽死那孽障了事……”一时哽咽,忙翻了个身,悄然拭去眼角一颗泪。
家老宽慰道:“公子年少,不能体察君侯苦心。君侯若能以实情相告,想必……”
安竹手一摆:“罢了,全是我自家的打算,不须他承我的情。日后他做了君侯,你也不必将前事说与他听,免得这位子他坐不稳当,我亦走不安生。”垂首深吸了口气,心情渐渐归于平静,“替他寻个郎中,慢慢治罢。”
家老不置一词,伏地深深稽首。
半晌不闻他动静,安竹不由挑眉:“还有何事?”
“据报,近来宣阳城中涌进大批番邦异士。州佐请示,是否加派巡城守备。”
安竹摆摆手道:“我早已不领庆州庶务,此事交由娄百胜定夺。”
家老道:“君侯果真袖手?”
安竹闭目假寐:“长安只索我拿天机门。盯紧叠州,少阳山。”指上略一发力,拈断梅枝数茎,花瓣片片落下。
家老正欲退下,安竹又叫住他:“给我寻条狗来,要白,要大。”
家老答应一声,只是不解地望着他。
“家中养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兄弟,还不如养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