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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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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
安竹拊掌微笑,点头颔首:“妙技。”
复方捋须亦微笑,摇头晃脑:“妙技,妙技。”
安竹斜睨他一眼,正色道:“可惜……不大应景。”
令狐九道:“愿承指教。”
安竹侃侃而谈:“目下时节,红梅花期未茂,佗罗花势堪浓。曼佗罗源出古梵语,华言‘悦意’。娘子曲中三弄,不闻欣悦之意,只一味地作铿锵红梅之声,铁骨冰肌百折不挠,未免失之祥和,辜负佳期。”
令狐九微怔:“浊公子说笑,寒冬腊月,曼佗罗何曾开花?”
安竹笑道:“九娘子过谦,百花凋零,除却寒梅,天下尚有三姝斗妍——长安城芙蓉,庆侯府牡丹,少阳山曼佗罗。可对?”
令狐九道:“长安芙蓉、侯府牡丹自是国色均分名满天下,至于少阳山曼佗罗……恕奴家孤陋。”竟垂下头去,敛声不语。
安竹把玩着那管玉箫,悠悠一笑:“天机门神通广大,天庭升得,地府潜得,若责百花二更开,司命焉敢滞三刻?”说话间厅中寒气陡增。
令狐九猛一抬头,隔着纱幕,正对上安竹那双狭长凤目,仿佛恭候她许久,目光中绝无一丝善意。
复方还在回味安竹方才的话,兀自魂不附体牙关打战:“道……道友,子子子……不语怪力……乱乱乱神……”
令狐九忽而笑起来,笑得清冷,笑得人沁寒彻骨:“侯爷闻多识广,奴家方才以坐部伎敬献,现恭奉立部伎。”话音未落,一袭黑纱飞旋出纱帐。
安竹敲敲手中玉箫:“妙哉!本侯愿为娘子伴乐。”回头冲复方一笑,“竟又便宜你。”
复方一张脸顿时垮了,悲鸣不已:“贫道是牛……”“牛嚼牡丹”“对牛弹琴”还没脱口,琵琶弦动。
他很快安静下来。
令狐九高举琵琶,反弹逆挑,举重若轻,步履紧扣乐律,纹丝不乱,足间纵横腾踏,旋转如风,未几吟唱起来,乃是据顾况的《弃妇词》新谱的歌曲:“古人虽弃妇,弃妇有归处。今日妾辞君,辞君欲何去……”其声凄绝如缕,其情哀感顽艳。复方嘴里正含着一口黄汤,不意听到呦呦怨曲,大感惊悚,“噗”的一声,酒水混合口水,堪堪向她喷去。
令狐九随手掷出铁拨子,格开迎面洒来的水滴,五指箕张,急速推引,划拂扫撇,一叠声的抡指,音波流动间,在她周遭凝成一个气罩,将那些污秽尽数反弹回去,泥金罗裙上居然一滴未沾。复方被洒了一脸一身,口中叨念“失礼失礼”,手忙脚乱地举袖擦脸,狼狈不堪。
令狐九眼波微漾,钉了眼复方,细看取,竟是愁聚秋水,恨锁春山。凌波微步,曼声舒展,竟无一分颤音掺杂,神情中那份哀怨与歌声中一片哀婉楔得丝丝入扣:“孤魂托飞鸟,两眼如流泉。流泉咽不燥,万里关山道……”如梦似幻,半真半假,拿捏得恰到好处。复方长年清修,何曾见识过此等香玉阵仗,先是呆若木鸡,继而被频频拂扫到脸上的罗裙香带臊得低下头去,浑不知如何自处。
安竹持萧负手而立,此情此景一刻不曾缺漏,见她明明身负绝技,倒是惯为服软扮弱,将道士戏弄得窘迫不堪,只不敢来招惹自己,方知此妇心机甚深,心下警惕,面上仍是笑嘻嘻的,赞道:“罗衣汉诗胡旋伎,我今不醉将安适?”玉箫递至唇边,未尝试音,耳听得复方一声低呼,弦音如一声裂帛,顿觉切切寒风自四方压来,抬头看去,见令狐九勾打收响,居然徒手将琵琶上的五弦齐齐扯断,纷纷抛向半空。那琴弦极为古怪,越拉越长,越扯越多,搅在空中恍若一团乱麻,令狐九五指各牵弦丝一头,身如飞梭,穿行于丛丛叠叠之中。
安竹一时看不透此举用意,心中隐约感到不妙,下意识去摸腰间软剑机括。复方似已瞧出些端倪,面露惧色,哀号一声:“噫!命休矣!”拽了安竹拔脚就要开溜。安竹骂道:“叵蝇蚋,遇事便躲!”还是随他往门口跑去。安竹一面跑,一面频频回头,见令狐九已将琵琶弦结成一张大网,将五根弦头捻成一股收于掌中,抡起大网在空中甩了几圈,就势抛向两人。安竹抽出软剑,砍下纱幔珠帘无数,统统往身后掼去,俱被兜进网中,令狐九不得已收了回空网。
复方拔出腰际拂尘,正欲破门,不料半途又杀出那两只小灰狐狸,不由分说对准两人的脸窜将上去,一番突袭生生把两人掀得四仰八叉。安竹大怒,一把扯掉蹲在自己脸上的小狐,重重甩出去。小狐甫一落地就哀叫一声,吓得掉头跑开。另一只还趴在复方脸上拨爪撒欢,复方正陷入极度的震惊中,“哎哟哎哟”唤个不休,安竹恼他无用,一脚踢开他脸上那只,趁机踩了下他的脸以示警惩。
两人不及从地上爬起,令狐九的天罗地网再次张开大口,冲他们劈头罩下。这一回,谁也没躲,谁也躲不开。令狐九身形虽小,偏膂力惊人,纤纤玉手一使力,竟把安竹和复方一道扯回她跟前。
安竹挣扎数下,却是治丝益棼,琴弦如春蚕吐丝连绵不绝,一圈一圈裹挟上身,且愈挣愈紧。安竹惘顾复方规劝,成心跟琴弦置气,直到两人都被包扎成结结实实的大蚕茧,实在动弹不得方歇菜。说来也怪,那些丝弦居然通灵性识礼让,安竹动静小了,缠裹在他身上的力道顿时松懈不少,一旦沉静下来,琵琶弦便缩去数圈,松松垮垮地吊在两人身上。安竹觉得新鲜有趣,忽而动弹忽而安静,反复尝试,屡试不爽。只是苦了复方,他自己站得笔挺,却不得不随安竹的举动被丝弦来来回回地牵紧、缚松、牵紧,可叹摊上个凡事喜欢同他抬杠的道友,只好哑巴食黄连。
令狐九瞧得有趣,嫣然一笑:“公子闻多识广,定然听说过‘神仙缧绁’吧。奴家的琴弦,便是此物所制。自来仙家宽厚,你敬他一尺,他便敬你一丈。”
安竹朝她丢个大白眼,悄声问复方:“神仙缧绁,那是何物?”
复方小声嘟哝:“就是俗言‘捆仙绳’,一根在手,神仙难逃。她用了五根。”
安竹一听便喜:“本侯尚未得道飞升,承蒙娘子垂青,倒将本侯视作仙人一般礼遇。”手腕一翻,袖袋里一颗龙眼大小的乌铁珠子骨碌碌滚进掌中,伸指一弹,透过丝弦的缝隙向令狐九飞去,“投桃合当报李,尝尝霹雳风雷弹的销魂滋味吧。”
令狐九脸上露出一抹谑意,抖抖帔帛,衣袂翩跹,一股劲风划过,铁珠子偏移寸许,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轻巧地弹跳到香炉盖上,登时天雷勾动地火。
州佐娄百胜闻讯赶到教坊的时候,后院小筑整爿屋顶连同横梁瓦当已被轰得木屑翻飞,满池满地碎石流星,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挥之不去。
过阿嬷木呆呆地箕坐在地,见州佐如面亲人,哭哭啼啼地扑上去,撕心裂肺的叫骂声亦咻咻不绝于耳:“哪个杀千刀的,把奴家新起的歌楼给毁了!郎君可要给奴家作主哟!那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死后下阿鼻地狱,油煎火烹,堕畜生道,灰飞烟灭,永世无得翻身!”
当日一辆马车自宣阳城的青夔门驶出,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赶车人都在引吭高歌《弃妇词》,“物情弃衰歇,新宠方妍好”云云,一腔幽怨唱得比兰陵王班师回朝还要意得志满气势如虹。
复方安卧车内,四肢被缚,毫发未损,百无聊赖掐指一算,低下头对安竹叹口气:“道友,今日是十一月廿五,宜嫁娶忌出行动土,亲君子远女子小人。”
安竹双手反剪,双脚被绑倒吊于车顶,车厢内空间狭窄,脑袋时不时随着马车的颠簸四处碰壁,不知磕出多少个肿包,正疼得龇牙咧嘴面容扭曲,听了复方的话,眨眨眼,亦叹气:“全中。复方你这马后炮!哎哟——”马车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安稳地停下,两人敛气倾听,外面动静全无。过了一刻,一个红衣妙龄少女拨开毡帘,第一缕阳光刺入车厢,明晃晃地扎眼,两人不由地闭上眼。少女念了道咒符,收去神仙缧绁,冷冷甩出一句“下车”,眨眼就不见。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复方尚算精神,安竹却被震得头痛欲裂面色惨白,扑到车辕上干呕一通,直呕得无精打采气息奄奄,连怒气也生不出了。复方帮他揉揉手脚,推宫过血,待他缓过神来,方扶着他慢吞吞地下车,这才发现令狐九已杳然无踪。
冬日暖阳照耀下,常年青翠碧绿的少阳山竟然被妆点成一座“火焰山”:漫山遍野开满香喷喷红艳艳的曼佗罗花,山间林木吞吐化成的水汽俨然成了发炉生出的烟雾,雾笼鲜花,煞是好看。安竹开初以为自己是头昏目眩精神恍惚产生错觉,闭目揉揉眼穴,再睁眼,发现眼前景色一如方才,惊异之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夹道站立的数十人:个个穿得比复方还素净,好像戴孝一般;面色兴许比安竹自己还惨无人色,五官僵硬,气息俱无,偶尔转一下眼珠子,有如活死人。
一阵沉重的车轮轱辘声吸引了安竹,却不是马车,乃是一架碌碌而来的石质轮椅。一个青衣男子端坐轮椅上,头束方巾,作士子装扮,十分清隽儒雅,帮他推轮椅的正是方才那个面若冰霜的红衣少女。青衣男子靠近二人,抱拳致礼,温文尔雅地浅笑道:“奉师尊命,连夜催发曼佗罗。在下天机门叶无寐,恭请安侯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