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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算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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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山,清平顶——庆州第一峰,常年云雾缭绕,仙气横生,自古养生福地。既是宝地,身为庆州第一大地主的州侯怎会拱手让人,自然又圈作自家产业,心血来潮发了回慈悲,收容复方在此客居。复方因算卦失灵得罪庆州人民无数,躲进上阳山,在山顶盖了个简陋的草庐,托这块圣地荫庇,始终无人敢擅自进山将他驱撵出境,倒也安稳两年。
山顶降霜,草木山石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银白,交相映射,倒比竹林还要透亮些。复方教裘饶用打火石生火,裘饶生起了一堆浓烟,熏得两人泪流满面。
安竹是千金之子戒垂堂,自然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偶尔嘲笑一下那两人的狼狈相。一笑过后,毕竟百无聊赖,沿着小平顶一圈圈地走动,左踢踢右踩踩,忽然指着一大丛草叫起来:“咦,这是甚么?”
“那是兰……”复方心中暗叫一声苦,不及阻挡,碧油油的一蓬茂草已被人连根拔起,夹带沙砾土块丢到他脚边。
复仙长再次石化,呆呆地望着那蓬草,一缕凄清的寒凉穿过他头顶的发髻,他听到自己的牙关正在嘎吱作响,唇齿间迸出一句:“一草一木栖神明啊,道友。”
事主掸掸手掌,摇摇羽扇,笑得一派风流:“也不知是谁,在宣阳城里肆意毁谤复仙长,给你起了个“十卦九不准”的诨名。仙长方外之人,自是不惧臭名。然则众口悠悠,人言可畏,本侯力行避世,素来洁身自好,与仙长也算是泛泛之交,倘若给仙长拖累,被诬为一丘之貉未免冤枉。哈,当然,以本侯对仙长的了解,仙长品性自是无懈可击,奈何薏苡明珠白璧蒙尘。今日就勉为其难,劳烦仙长用这‘兰草’为本侯卜上一卦,倘若灵验,本侯回去后也好设法辟谣,挽回你我二人的清誉。”
复方欲哭无泪,蓍草乃天物,可遇不可求,他见上阳山一带钟灵毓秀物华天宝,便精心培植了数百株蓍草,日日采集凌露浇灌,存活者不过二三,眼见这最大的一株长成在即,竟被这竖子眼捷手快掘了去,捡了个现成便宜,三年辛劳未免付诸流水。
偏偏那竖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兀自蹲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查看那棵草,伸手掐下最长的几根草茎,嘴里嘟嘟囔囔:“本侯家中兰草不下百株,竟没见识过此等佳品,连兰香都大隐无形,果然还是山中地气盛,不亏是空谷幽兰,花中君子,哈哈、哈……”
复方颌骨紧绷起来,闭眼摸摸下巴上三寸须髭,片刻睁开眼,微笑道:“道友切莫自谦,区区山野杂草,何敢媲美侯府国色。未知道友欲测何事?”
“腊月既望是本侯行冠礼之日,从今夜子时算起,正好满一月,就测测这一个月的吉凶罢。”精心择下蓍草五十根,五指一张,纷纷扬扬地抛撒进卦盘。复方随手剔出一根,搁到一边,算作太极。
少顷,六爻既出,复方用枯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卦象。
“风天小畜,巽上乾下。”
“何解?”
复方捋捋光秃的下巴,煞有介事地朝那几根枯枝瞪了一通,时而颔首重喟,时而摇头轻叹:“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九二,牵复,吉。九三,舆脱辐,夫妻反目。□□,有孚,血去惕出,无咎。九五,有孚挛如,富以其邻。上九,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
安竹听得莫名其妙,再三相催,又逼出一句:“□□阴爻居正,上承九五阳爻也得位,下乘九三阳爻也得位,是柔顺者得居正位而上下相应。”
裘饶好容易生起一堆火,在边上兴奋地乱跳乱嚷。复方朝他晃晃拂尘,裘饶吐吐舌头,噤声,身子缩成一团,安静地对着火堆搓手。
安竹拂袖而起,冷冷一笑:“仙长卦辞鬼话连篇,怨不得人人喊打了。也罢,裘饶,今日这些酒菜就归你一人独享,限你一炷香……”
天边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竹哨声,安竹四下张望,却不见一人。裘饶一骨碌从地上弹起,赤红着一张脸,羞答答道:“道长,罗绮找我,我……我看看去。”
复方欣然应允,低头拿拂尘扫扫自己衣衫,嘱咐一句:“跟州侯作别。”
“侯爷,小的告退。”裘饶作了一揖,抹抹脸上的炭黑,吱溜跑得没了影。
安竹好整以暇,抖抖长袍又坐下,讪笑道:“如此急色,该不是为了女子吧?啧,上梁不正下梁歪。”
复方波澜不惊:“人秉七情,饶并非清修之人,心怀男女之欲,无可厚非。”
安竹微微一哂:“倒是便宜你。”便动手将带来的酒菜布到石几上。
三坛酒,撬开封口,一黄二白,品味不同,俱是香醇馥郁。复方只用闻的,就知道那是庆州琥珀醇、宣阳秘酿、叠州老窖,坛坛都是十年以上的陈品佳酿,再配上仰缶庐的梅林烧鹅,虽不比热时出炉,也不免诱人食指大动。吃人嘴软,逐客令是再也迸不出口。他老实不客气地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琥珀醇,动手扯下一条鹅腿,蘸了蘸梅酱,便大块朵颐起来,半条腿下肚,方才想起东道主,虚指了一下酒菜,朝安竹谦逊笑笑:“道友自便。”
安竹笑眯眯地摇摇扇子,靥上一对酒涡既深且甜:“仙长客套。看仙长如此狼吞虎咽酣畅淋漓,丢尽山人的颜面,真比本侯自己享用还要过瘾。”
“谬赞,谬赞。贫道如此,方不算辜负道友一番美意。”复方道长的脸皮已修炼得水火不侵,指指一坛老酒,“道友无心一试?”
安竹脸色骤变,蓦地一挥扇子,大义凛然道:“庆州明文律令,二十岁以下男子禁酒,本侯未及冠年,身为一州执掌,焉能带头溃法?”
此话正中复方下怀,当即唯唯点头,笑眯眯道:“贫道失言,道友高洁,贫道好生服膺。”
安竹满意地颔首,明知故问一句:“酒菜如何?”
复方塞了一嘴的酒肉,一个劲点头,含混不清道:“好酒……好菜……好滋味……”
安竹微微一笑,晃晃羽扇,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瞧着复方,看得复道长心底起毛。
“然则,安某也非食古不化之人。”安竹狡黠一笑,拎起叠州老窖就往琥珀醇里倒去,“此是琥珀醇,此是老窖,未知倒在一起生成何物?”
复方颇有些肉痛,赶紧抢下旁边的宣阳秘酿为自己斟了个满:“只怕不会是好酒。”
安竹飞手夺过秘酿,笑着倾尽残酒:“自然不会是酒。庆州酒只得三样,秘酿老窖琥珀醇。可这一坛是甚么?博物洽闻如仙长尚不知其名,安竹长年身居斗室更是孤陋寡闻。既然你不知我不知,那便只有天知地知,偏偏天地不言,那么安竹误饮这坛不知名的东西也不算犯禁。”当下举起坛子,猛灌下一口。那三酒合一力道异常,顷刻间从喉咙一路热辣辣烧将下去,激得他面红耳赤,一顿大咳,因大赞道:“咳,畅快!咳咳……”
复方不忍卒睹,待他平复下来,撕一块鹅肉递与他。安竹的脑袋凑过来,张口衔去吃了,脸上赭色稍褪,拣起地上一根树枝,敲敲坛口,高声唱道:“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歌声清越,韵若泉石。
复方连头都不抬,怀抱烧鹅吧唧吧唧地嚼。
安竹斜觑他一眼,又灌下一口酒,复唱道:“越人翠被今何夕,独立沙边江草碧。紫燕西飞欲寄书,白云何处逢来客……”唱到后头,仿佛气力不支,调子急转直下走了音,复方也懵然不觉。安竹不免有些恼,冷冷一笑,举坛纵饮数口,此刻酒劲上来,腹中火烧火燎,十分难受。他赌着一口气,权当皮囊外物,浑不在意,扯开衣襟,待要再灌,坛口突然搭上一物,定睛一看,却是一副烧鹅的骨架子,被某只饿狼啃得精光锃亮,连零星肉屑都不剩。
复方抹抹嘴,尽兴道:“夜寒霜重,山上有狼,道友还是早些——”眼神一变,话语微滞,撇过头不去看他,“下山吧。”
火影明灭,酡颜爬上白腻的双颊,凤眼愈发狭长,纤长秾丽的睫羽阴翳下,目光渐渐迷离。安竹定定地望着复方,眼神有些醉,有些呆,有些直,比之清醒时分的尖刻乖觉,这等模样不知要纯良多少。淡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流经细白的颈子,趁着咽酒的功夫喉口一动,便将颈项上的汁液带落到精巧的锁骨上,缓缓滑进雪白的里衣深处。他此前二十年涓滴不沾,何曾流露过此种风情,对面道士若换作七情六欲的常人,只怕不是微微一怔的事了。安竹却浑不自知,抱着酒坛不撒手,轻笑着递过去:“人都不俱,怕狼何来?仙长,干……”到底不胜酒力,“咚”的一声仆倒,一坛酒水磕在山石上,砸得稀碎。
复方皱眉盯了他片刻,摇摇头,移开目光,瞥到地上的卦象,不禁皱了皱眉。他撕下贴在酒坛上的桃红色封条,拿起一根鹅腿骨在上面划了数行字,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不觉轻喟,仰望星空,忽见一轮圆月已悄然升至中天,大若玉盘,散下幽幽光泽。周遭万籁俱寂,偶有虫声啁啾,倍添静谧。复方也隐然有了些醉意,望着酣然入梦的安竹,在月色浸沐下,遍体莹光,恍若一块碧玉,时而梦呓呢喃,引人无限遐思,心中不禁怦然。一阵冷风拂来,他打了个激灵,头脑略微清醒一些,忙凝神止息,摇摇晃晃地起身。
安竹道:“别跑!”
复方一怔,回头看他。
安竹打了个酒嗝,呢喃着翻个身,继续酣睡。
复方不禁一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