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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畜,亨——贵族遇上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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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安竹半睁着眼,想到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白影也像这样渐行渐远,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心里头很焦灼,偏偏无计可施。他想大喊:“别跑!站住!”可他喊不出来,全身的力气已经在追捕的时候耗尽。那只白狗真好看,通体雪白莹洁,没有一根杂毛,眼睛比大食国产的祖母绿还要璀璨生辉,他十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此等尤物,他相信以后也见不到。他想把它带回去,精心地豢养起来。只是那只白狗脚程飞快,居然赛过了自己万里挑一的良驹照夜白。他一再催马扬鞭,照夜白总是和它保持几步之遥,怎么也追它不上。他只好取箭,搭弓,对准那条白狗。那时候他想,它必须属于自己,如果得不到,那它也必须死在自己手里,尽管不胜可惜,但也聊胜于无。
搭弓,拉弦,一箭放出去的刹那,他有些后悔。
天边隐隐打了几个闷雷。
蓦地睁开双眼,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激荡不已,为着方才那个梦,为着那个始终不曾圆满的夙愿。
远方云雾里已显出隐隐的鱼肚白,然而自己头上这片天还是漆黑的,何况还挂着一轮大得出奇的圆月。莫非身处百丈高的山顶,和天的距离比较近?近得伸手便可摘下星辰?连这里的月亮都比城中的要明,要大?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阿母对自己说,只要他听话,连天边的星星和月亮也摘给他。那时候他想,母亲是爱他的,于是他就一直很乖很听话,就这样浑浑噩噩了二十年。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为什么要听话?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天上这些东西啊。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那条白狗,但是近年也无暇去想了。
浓云滚滚而来,湮没了明月,云中打了几声冬雷,终究不成气候,须臾便了无声息。
安竹笑着翻过身去:大冬天能听到雷声,那些酒果然有几分力道。
地上的石子硌得脊背生疼,安竹猛地坐起,宿醉未醒,脑袋一阵晕眩,懵然地打量周遭。眼睛眨了良久,才想起复方,对着山谷喊了几声,传回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还有远方不知名的野兽的嗥叫,一声接着一声,极尽悲戚。
安竹心头微微吃惊,自忖道:莫非山上还真有狼?道士一个人逃难去了?一时有些害怕,酒醒了大半,站起来掸掸袍子,忽见地上躺着一张油腻的桃红色纸,仿佛勾勒了什么,好奇地捡起来,拂去上头一层薄霜,借着月光看了看油渍,不禁莞尔,收入怀中。
他本想就此下山,却不忿复方的待客之道,势必找到他狠狠奚落一番才算数。
黑灯瞎火披星戴月不屈不挠爬了两个山头,连个人影都没揪出,那野兽的嗥叫声倒越来越嘹亮。安竹想君子不立危墙下,复方的帐留待日后慢慢算也不迟,此刻还是避开猛兽为妙。偏偏事急则缓,脚下不慎,踩上一块光溜溜的石头,那石头表面结了一层瓷实的霜。安竹打了个踉跄,整个人失却重心向后翻去,顺着山梁急急滑落,跌到山腰一条小径上,啃了一嘴的雪,急出一头的汗,四肢冰凉,好半天没站起来——借着月光,看得真切,小径仿佛被踩踏过,结了层薄冰,冰面上零星铺了几个脚爪印——就像侯府豢养的猎犬留下的印迹,却比他最凶猛的雪山狮子獒还要大,还要深。这条小径的彼端横亘着一块巨石,挡去半条道,距离安竹不过一步之遥。隔着巨岩,粗重的喘息声依稀可辨,那气韵明显与常人殊异,安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慢慢挪过去,伏在巨岩上向后头张望——尽管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本当撒腿就跑的。
巨岩正后方无路可走,只有光秃的悬崖,云山雾罩,摔下去必死无疑,安竹有些目眩,下意识地慢慢抽身,尽量不把全身气力都压靠在巨岩上。距离巨岩右侧不到三尺处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向外凸出的山棱,山棱的顶部平削,恰如一座小小的石台,能容纳二三成人站立。此刻石台上倒并非空空如也,却不是人——乃是一匹世所罕见的异兽:身形极为高大健硕,堪比八尺成年壮汉。通体雪白,周身的白毛异常茂盛,颈上新出的一圈秋毫尤为丰厚。两耳尖削,警觉地竖立在脑袋两侧,时不时抖动一下,想必听力极佳。那异兽威风凛凛地屹立在石台前沿,孤傲地凝视天上那轮满月,时而低低呜咽,时而仰头长嗥。
安竹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时常出入自己梦境、心里念念不忘的那条白狗。一念之下,恨不得咬舌: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他此刻颇有些进退两难,唯恐被那匹异兽发觉,不敢贸然动弹。正踌躇间,那匹野兽突然全身抖擞一下,转过脑袋,瞪起眼睛。夜色中,两道凌厉的绿光异常强劲,仿佛能穿透巨岩直射安竹——竟然是一匹狼!安竹听武师说起过,在北冥之地活动着一种雪狼,是狼群中最为灵敏凶狠的一支,性僻喜独居,藏身于雪山深处,世间目睹者寥寥无几,况且往往成了雪狼的盘中餐。也是因世所罕见,雪狼被好事者渲染得神乎其神,近于妖异,反不为世人所信,倒成了传说。庆州气候温湿,从来也没有雪狼的足迹,安竹今日“得幸”一睹,果真气势惊人,却因性命攸关,又无心赏玩了。
安竹见不得它眼中冒出的油油绿光,心中惊怖,不敢再多窥,悄悄地转身,紧贴着巨岩站立,自己能听到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定定神,正在思量下一步如何走,突然听到岩石后头传来一声低吼,不同于方才的嗥叫。安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又自欺欺人,心想自己未作任何响动,那畜生该不会如此精怪吧。
头顶刮过一丝凛冽的冷风,转瞬即逝。与此同时,一道白光在眼前遽然闪过,安竹有些意夺神骇,定睛一看,那匹雪狼居然跃过丈八高的巨岩,径直跳到他的面前,截断安竹的后路,一双发光的绿眼睛死死钉住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
那一刻安竹有些呆了,口中无由冒出一句:“复方——”立时闭嘴,连自己都莫名其妙,此刻喊他有什么用?那臭道士说不定已经滚下山,又进城招摇撞骗去了。
莫非今日真要命丧此境?
一人一狼对峙许久,安竹自然不敢去招惹它,脑中反复盘算如何自救。那雪狼却也按兵不动,看情形颇有些类似猫捉了老鼠,下口前先戏耍一番。
雪狼愈是镇静,安竹愈是震惊。情急之下,突然想起熊不碰死人的传说,也不知狼是否一样。当下伸出右手捂住小腹,脸上流露出痛楚的表情,呻吟几声,两眼一闭,脑袋一歪,作昏死状。
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直扑自己的面门,胸前一紧,想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压住了,湿漉漉的鼻子在他颈间蹭来嗅去,麻痒难当,十分不好受。事关生死,安竹不敢掉以轻心,死死地屏住呼吸。天气寒冷,他身上早就冻僵了,倒没什么热气,真如活死人一般。
那匹雪狼刁滑得成精,用鼻子嗅还不够,又把爪子伸到安竹协下,一会儿捅捅他的笑穴,一会儿又挠一挠他的痒痒筋,幸而安竹不怕挠痒,没笑出来,心下却大惊,后悔小觑了雪狼的智慧。他愈发小心,直挺挺地靠着巨岩挺尸。如是几下,雪狼终于收回爪子,安竹暗松一口气。
谁知那畜生还不肯善罢甘休。安竹右肩一紧,跟着喉咙上就搭上一条热乎乎湿哒哒的物件——料想是狼舌头无疑。安竹心头一阵绝望:会厌附近是人身大动脉,跳动得异常踊跃,死人活人一探便知。再者,若一口咬断颈子上这两条动脉,就会鲜血井喷立时毙命。安竹心想,这狼果然是天赋异禀生性妖异,命送其口一点不屈。临死如能拉它做个垫背,闹个同归于尽倒像是自己占了便宜。好胜心一起,反将生死置之度外。右肩既被它按住,只得悄然挪动指尖,摸到腰带上的机括,正欲按下,突然大骇——紧扣右肩的力道猛然加重,左肩也被它一只利爪死死嵌住,如此一来,两臂再也使不上劲,自己纵然抽出软剑,也无力突袭。最教他胆寒的,是那畜生收回了舔舐自己喉咙的大舌头,倏忽又凑上来,喉咙触碰到两枚锋利坚硬的事物,他起初以为是雪狼的趾甲,继而想到自己两肩根本无法动弹,方才的温湿又袭笼过来,略一思量,简直要晕厥过去。喉咙微微一麻,一凉,刹那间,一阵细微的疼痛直钻安竹心窝。安竹脑中一片混沌。
真是天要亡我?
世上有一种人,听说天降福瑞,他便烧高香献太牢一心做善男信女;一听天降横祸,他便掀供桌拆寺庙恨不得改投他信。安竹便是如此,此刻又不甘心听天由命起来,悄悄蜷起一腿,蕴藉全身力气于足尖,只待雪狼的利齿再深入一些,用疼痛来激起全身的斗志,狠狠送它一脚,等它吃痛松开自己双肩,到时候软剑出手,一剑送它归西。
他安下心,静静等待,等待那副尖牙利齿进一步侵犯,彻底激发出所有的力量。
出乎他的意料,疼痛仅此而已,再无深入。雪狼松开口,松开爪,几乎一瞬间,松开了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桎梏。他感到额前掠过一阵风,稍纵即逝。
动静全无。安竹唯恐雪狼欲擒故纵,始终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精神上并无一丝懈怠,手指死死扣住软剑机括,只待它再次靠近时就放剑。约莫挺了三炷香的时候,四周仍然静若沉水,隔着眼皮,依稀感到些许光亮。他仍然在等,既然那畜生耗得起这时间,他自甘奉陪。
不知多少光阴流泻了,他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和耐心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不确定地睁开双眼,已是曦轮东指,雪狼早就云深不知处。倚靠巨岩身心紧绷了许久,一旦危机解除,立刻松懈下来,浑身疲软,委顿在地。清岚微扫,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扎透,沁骨的寒。
摸摸喉咙,皮肤上留下一对齿印,伤口是两个细细的小洞,并不深,已经结痂,那畜生大约只是用犬牙轻轻磕了一下便作罢。安竹不免好笑:想他日日周旋各路人马,左右逢源,自负天下能奈我何者绝矣,岂知今日见了一匹无知无识的雪狼偏偏莫可奈何,只有任凭宰割的份儿,竟还被其玩弄于股掌。人呐,何其狂妄自大,又何其愚蠢柔弱!
恍如九死一生,捡了条命似的,也没心思去寻复方的麻烦了,不敢在山中久留,稍作歇息,自己慢慢下了山。行至山麓,看到山隘处已开进一支百人骑兵队并一乘驷马辂车,正夹道恭候他。安竹冷冷一哂,远远见到队首杵着两座铁塔——家老身边还有另一个肥胖的身影——竟连州佐娄百胜都惊动了。安竹心里老大不痛快:才出狼爪,又要同那只笑面虎打交道,脸上的笑容因愈发冷了,整整衣袍,小心地拾掇起自己的落魄和惊魂,重新换上属于州侯的潇洒闲适,一步一步向山外走去。
家老见到安竹先是抚胸长舒口气,继而见他一身锦袍被撕扯得稀烂,蓬头垢面,不免失色,却也不敢多问,赶紧迎上来,安竹甩甩袖子算作招呼,步履轻快地向州佐踱去,亲切地拍拍他肩膀:“百胜啊,何敢劳你大驾?哈哈、哈。”
娄百胜虚虚行了一礼,一张忠字老脸感慨万千:“惊闻昨夜君侯遇刺,下官寝食难安,已派人下去严查,今日特来恭迎君侯回府,请君侯登车。”
安竹用眼角余光一扫家老,家老垂着头抱来一领孔雀翎大氅为他披上,低声道:“他有要事禀报。骑士不是安氏部曲。”安竹略一颔首,扶住他胳膊,踩着一个伏地骑兵的脊背上了车,娄百胜也随他登上副座,动作娴熟地抓起八根缰绳,恭恭敬敬道:“下官为君侯驭车。”
安竹扶住革辂,伸手裹紧氅衣,朗朗一笑:“百胜呐,近来天机门蠢动得厉害,改日随本侯去少阳山狩猎,如何?”
娄百胜老老实实驾车,老老实实答话:“大雪封山,恐怕行路不易。”
安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