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新版）》江陵雾都

2、当道士遇见绿袍公子

　　那支大部队一路流窜到城郊，打头的两个逃亡者慌不择路，引得大批追兵在稻田里跌爬滚打，踏平良田数亩。时值初冬，田中的稻谷幸已收割完毕，否则复方道长的讨债簿上又要平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稻田的尽头是一片广袤的竹林，苍翠欲滴，冬日里显得格外醒目，朔风掠过，竹子就一发招摇起来，隐隐露出深宅大院的屋脊鸱吻。两人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朝竹林跑去。人团中有人大喊：“快，追上他们，莫叫他们跑进竹林。”群情激愤，连狗的吠叫也愈发昂扬。
　　道士与僮仆一听，互相对视一眼，齐齐颔首，加紧步伐往竹林冲刺。
　　二十丈，十丈，三丈，三尺，二尺，一尺……
　　“呼！”两人率先闯进竹林，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果然无人跟来。
　　“狗皮道士，有种你滚出来！”“有本事在里头窝一辈子，倘再看到你在宣阳城行骗，见一次打一次！见两次扒了你皮！”“汪汪——汪汪汪汪——”身后不甘心的各式叫嚣络绎不绝，两人谁也不敢去理会，一径往竹林深处跑了一段。良久，呕呕咂咂的鼎沸喧腾才渐渐止息。
　　僮仆一屁股磕到地上，背靠一棵竹子，甩袖子扇扇风，呼呼喘息：“哎呦喂，终于摆脱那些凶巴巴的人了，真是，人一凶起来，比豺狼虎豹还厉害。诶，这是甚么地方？他们都不敢闯进来哎！”
　　复方道长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整整头上歪掉的纯阳巾，打量僮仆一眼，眨眨眼，又看他一眼，问道：“鹅，我的鹅呢？”
　　“鹅……”僮仆摸摸脑袋，往四周张望一番，抬头瞅瞅道士，也眨眨眼，一脸无辜，“对啊，鹅去哪儿了？”
　　复方拿拂尘指着僮仆，几乎抓狂：“鹅抱在你怀里，你倒反过来问我！叫你护鹅护鹅，你还是给我弄丢了，这下可好，夜里等着挨饿罢。”
　　僮仆抱着脑袋，蹲在两株毛竹之间，泫然欲泣：“道长，裘饶不是故意的……”
　　复方安慰他：“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凭你的脑瓜子……”
　　裘饶吱溜一下窜过来，一把抱住复方的腿，痛哭流涕：“裘饶知道，那匹大白鹅很金贵的，道长心心念念了半个月，花光了所有的卦资才买来的。裘饶自知赔不起，又没它好吃，唯今之计，只有恳请道长把裘饶卖了，再去买一匹大白鹅，才能弥补损失。”
　　复方摆摆手，抚额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让我，好生静静……”
　　“道长啊道长，你有什么气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会得肝郁的。我知道你不好受，裘饶更不好受。你不卖我，我自己卖了自己，还你的大白鹅！”裘饶两泪涟涟，呜咽着在地上刨来刨去。
　　“你刨什么？”
　　“稻草，就是那种插在头上作为卖身标记的东西。”
　　复方五指握紧拂尘，朝身畔一丛竹子重重甩去，片片竹叶，凄怆摇落——却也掩盖不了道长恨铁不成钢的颤声：“这是竹林，哪来的稻草？你是自由身，我何时说过要卖你？”
　　“道长，你当真不卖我？”两眼放光。
　　“不卖！”斩钉截铁。
　　裘饶破涕为笑，揪着复方的道袍一顿唏嘘，眼泪鼻涕统统蹭到他的衣袖上：“道长你是我再生父母，有你这句话，我裘饶这辈子，下辈子，十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以后你指东我决不往西，你喝粥我决不……”
　　复方心中默念太上感应篇，尽量使自己保持和颜悦色，不著痕迹地推开他：“我不喝粥。饶啊，你去看看，竹林外面那些人走了没。”
　　“道长，你想把裘饶扔出去？”裘饶紧咬手背，眸子中扑闪着纯真的光芒，泪水再次上涌，“你还在生气，你要拿我当炮灰？”
　　“你刚才还讲我说东你决不往西……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复方拨开他正欲拔脚，一条腿再次被裘饶死死抱住：“道长，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他们活活打死啊……”
　　“总归要有个人出去。你不去，那我自己去。”
　　“不行，裘饶不能眼看着道长白白送死！”
　　“你去？”
　　“裘饶年纪还小，才刚刚享受到一点点为人的乐趣，我不想那么早超生啊……”
　　“那你究竟想怎样？”复方高高举起拂尘，作势扇他。
　　裘饶乖乖松了手，小声道：“我们在这里静静地，静静地，等一段时候……”声音越来越低，尾音渐渐掐在寒风里。
　　复方收起拂尘，抬头仰望渐渐垂下的天幕，叹口气道：“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十五。天色已晚，这片竹林仿佛是私家产业，方才我们冒然闯入已是不该，若是惊扰了……”
　　一语未毕，竹林深处突然掠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远看万绿丛中一点白，何等清妙。近看惶惶如丧家之犬，何等狼狈。哈——”声音渐近，如金石碎玉，悦耳之极。
　　那人穿过重重修竹，徐步而来，地上竹叶被踩得沙沙作响。身着一领青翠锦袍，腰间束一条银白腰带，羽扇纶巾，作士子装扮。明明是岁寒光景，他一出现，却蓦地给人春风袭面之感，浑似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他模样俊俏，只是下颏尖尖，略有刻薄之嫌，好在不语先带三分笑，便把这不足之处掩去了。此刻朔风又起，搅乱了两鬓青丝，又一个劲往他宽袖里钻，灌成两个鼓鼓的风斗，裹挟着发丝左右拍打，凌乱不羁。其意态缱绻，仿佛刚从吴道子的笔下苏醒一般。
　　复方吃了一惊：“怎么又是你？”回过神来，便即抱拳拱手，略略弯腰为礼，口念无量天尊。
　　见到熟人，裘饶立刻不哭了，擦擦眼泪，上前躬身作揖：“侯爷好！”
　　绿袍公子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抱着羽扇朝二人虚虚回了一礼：“无量天尊！复仙长，裘小哥，二位别来无恙啊。”
　　复方干干一笑，随口敷衍他：“无恙无恙。上次别后不过两日，岂知今日又见。道友难道不须署理庆州政务么？”
　　庆州侯安竹斜乜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不胜心烦：“啧啧，本侯也奇怪，近来怎么总撞着仙长，霉运不断，看看，方才又害得本侯的长命药也飞了。”一扭头，转嗔为喜，拿扇柄挑起裘饶的下巴，“裘饶，我一见你打揖的模样就欢喜，我们挺有缘么。你要卖身，本侯开个价可好？”
　　裘饶挠挠头，怪不好意思地朝复方瞄了眼：“道长舍不得卖小的，小的也舍不得道长。”
　　安竹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你随我回侯府，高床暖枕，华服美人，要什么没有，不比跟着牛鼻子风餐露宿强？”
　　复方终于忍不住，怒气冲冲道：“道友封疆一方职居要津，却罔顾庆州黎庶，终日跟踪我师徒二人，满心算计挖人墙角，贫道纵处红尘之外，亦不禁要为庆州百姓叹一声苦，更要为天下苍生行道！”话音未落拂尘骤起，丝绦直扫安竹右肩。
　　安竹脸色微变，下意识举扇格挡，另一手扣动腰际机关，抽出腰带，登时化作一柄软剑。他利剑在手，立时就朝丝绦方向斩去。那束丝绦仿佛灵蛇一般，左躲右闪，轻拂安竹腕上脉门，乘软剑脱手之机，绕住剑柄，顺势往安竹左腰一揽，将他带到一边。
　　裘饶耳朵动了两下，大喊：“道长当心！”竹林深处射出一阵劲风，气势激荡，直逼复方面门。
　　安竹尚未站稳，丝绦卷着软剑便从他腰间滑出，白光一闪，剑尖向那股劲风疾驰而去。安竹耳中听得“叮叮”“叮叮”几声，那风声立刻消失殆尽，再回头看看复方，已收回拂尘，正动手解下丝绦末端的软剑。裘饶指指竹林深处，聒噪声惊天动地：“道长，那里有个鬼影！”两人循声望去，果见一个黑影穿过葱葱密竹，速度极快，形如鬼魅。安竹不及多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风雷弹甩出去。轰隆哐啷！只听得震耳欲聋，电光火石，惊天动地的一响，滚滚浓烟过后，竹林被削平一大块，炸焦翠竹无数。裘饶骇得心胆俱裂，抱头蹲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安竹拿羽扇挥去空气中的硫磺味，斜觑复方一眼：“你跟谁结梁子了？”
　　复方摇摇头，指指边上一根竹子，安竹近前一看，见上面钉了十颗钉子，一大九小，淬了毒，发出油油绿光。
　　“子母钉？又是天机门！哼！”安竹勃然变色，飞起一脚，照着那棵竹子狠狠一踹，“总有一日，本侯要把那邪教夷为平地！”竹子可怜地折腰，应声倒下。
　　裘饶又被吓了一跳，低声呜咽起来。
　　复方不置可否，指指被炸平的竹林，微笑道：“道友，你又私闯民宅毁人财物了……”
　　安竹一怔，旋即打了个哈哈：“仙长误会，这萃篁园是本侯的又一处别业。仙长能将宣阳城扰得鸡犬不宁，偏我就不能在自家开垦荒地？”
　　复方干干一笑，将软剑递还给安竹：“咳，又叨扰道友了，见谅见谅。”
　　安竹接过软剑，低笑道：“仙长当心，只要你人在庆州，随时都有误闯本侯产业的危险。”自去束好腰带，笑弯了眼，“今日凑巧，本侯在此巡查产业，否则，舍下那些驴前马后可不似本侯这般好说话。”
　　“多谢提点。为免再讨道友的嫌，贫道会尽快搬出庆州。”
　　“哎呦，仙长这是从何说起？海内十州，仙长独择我庆州地界盘桓修仙，那是本侯面上有光。这些年仙长辗转庆州各地，大驾光临我安氏各处领地共计三十又二次，坏我大事小事不下百件，真真是蓬荜生辉呐。哈，仙长切勿多心，安竹可绝对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哟。”
　　火影幢幢，一队甲胄兵士明火执仗地奔来，为首的正是侯府家老，见了安竹，率众伏地稽首：“属下听到风雷弹的动静，料想君侯有事，特特驱马赶来，未知君侯安然否？”
　　“放你个马后炮！”安竹见到家人，脾气见长，一脚蹬到家老肩窝子上，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刺客都送上门来了，你家老大人姗姗来迟，竟问我安然否？！今日若没有复仙长，你们就等着给本侯收尸吧。一群不长眼的废物，本侯养你们何用？！”
　　“属下惶恐。”
　　复方在一旁闲闲劝道：“道友，当心肝郁。”
　　一顿排揎，庆州侯余怒未消：“此处本侯是住不下去了。如今已宵禁，入不得城，你们备好酒菜，本侯要去上阳山借宿。限你们日出之前查出刺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统统滚去伺候先侯！”
　　“属下遵命。”
　　安竹朝复方拱拱手，脸上表情早就转嗔为喜：“复仙长，叨扰了。”
　　复方咧开嘴，面有难色，正欲推辞，安竹却在众目睽睽下拽起裘饶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