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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

  •   第3章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叶大苏醒番外1

      他终于醒来了。
      像是从长久的沉眠中醒来,意识终于从无尽的黑暗中脱离,就是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叶孤城睁开了双眼。
      蜜合熏香,珠帘静垂,衣衫雪白轻薄,被褥丝滑柔软,是在乾渊宫中的寝殿。叶孤城一时恍惚,那场生死决战,仿佛只是一梦。但意识乍一恢复,拂面熏风便告诉他答案,严冬已经过去,他似乎睡了很久。
      大概别人是习惯了他一直昏沉不醒,此时身边竟无人守候。叶孤城没有出声,慢慢坐起身来,支撑着酸软的身体,勉强掀开床幔。
      但他终究还是叶孤城,就在下一刻,外面忽然有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再然后,就有人站在门口,手里的乌鞘长剑蓦然落地,发出清亮的脆响……
      叶孤城看着那个人,从对方的面容上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端详,那样熟悉的温柔模样,那种眼神,再不是曾经的漠然……良久,往日里两相谐好时彼此间最为亲密的称呼,虽然已有许久未唤,却依旧就这么脱口而出——
      “雪……是你吗。”

      西门吹雪曾经想过很多种可能,叶孤城若能醒来后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他。
      当初他做的那番事冷漠绝情之至,以叶孤城向来行事,就决断果毅来说,其实根本不下于他,更何况……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闭上眼睛,那一夜就是历历在目的清晰。当时那人白衣血染,如一树被北风吹得零落的雪中红梅,转眼便要随着冬的结束而凋残殆尽,在每一个他梦回当初的夜里,令他触目惊心。
      叶孤城若能醒来后会对他是什么想法,他实在拿不准。
      但偏偏此时这种境况,却是他唯独没有想过的。一时之间,西门吹雪恍在梦中,他怔怔站在门口,无法迈步,无法开口,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感。
      他几乎失去了他,那样漫长得或许根本没有终点的希望,多少次梦见他醒来,都变得不敢相信。他明明是时时刻刻地期盼他醒来,可他真正醒来时,他反而仿佛是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连一丝声音也都发不出来,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人的身影,似乎惟恐稍微眨一下眼,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虽然想要走过去,但整个人却已经无法动上一动,只定定站在当地,久久不曾移动一步。
      直到听见叶孤城开口唤他,西门吹雪才真正确定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已经醒来了。许久,他才稍稍克制住自己并不平静的情绪,终于重新能够说话,无数言语在胸腔中汇聚奔涌,可事到临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当真开口后,就只是化成了两个字:“……是我。”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西门吹雪终于重新能够行动,他缓缓走向床边,每一步都如同有千斤之重,明明是这么短的距离,他却仿佛走了很久。
      叶孤城保持着将帐幔撩开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西门吹雪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温柔,慢慢开口道:“……西门,真的是你吗?还是我尚在梦中?”
      西门吹雪已经走到床边,将手中的乌鞘长剑放在不远处的剑托上,回身站在床前,甫一对上叶孤城的眼睛,顿时心中一沉。
      ——近在咫尺的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清冽如昔,里面,却毫无生气,那模样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的眼睛……
      西门吹雪极力按捺住心中痛楚,握起叶孤城的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上,道:“是我,不是梦。”
      熟悉的梅花气息萦绕过来,感觉着手上传来的结实触感和心跳声,叶孤城定一定心,回过神来:“真的……不是梦。”
      西门吹雪握住叶孤城的手,缓缓重复了一遍:“不是梦。叶……是我。”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犹恐相逢是梦中。

      确认眼前的人并非虚幻,叶孤城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着西门吹雪,打量对方是否安好,但他此时人虽醒了,却仍是十分虚弱,乍然心绪起伏之下,便觉一阵眩晕袭来,登时身体微微一晃,摇摇欲倾。
      西门吹雪自然不会让他如此,伸手稳稳扶住他,正欲从旁边取过软枕给他倚靠,却见叶孤城微微摇头,只凝视着他。西门吹雪顿了顿,在床沿上坐下,让叶孤城倚靠着自己,握住他的手,缓缓度入一道内力,助他稳定心神。
      过得一时,叶孤城动了动手指,轻轻触碰西门吹雪的手,示意他不必继续。
      西门吹雪扶着叶孤城在床头靠稳,用软枕垫在背后让他倚着,起身从盆架上取了手巾在水盆中浸透拧干,替他细细擦脸,听出对方说话的声音略觉沙哑,便端了备好的温水,让叶孤城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西门吹雪就站在床前,目光未有稍离地看着叶孤城,叶孤城也在看着他。两人此番一朝清醒相见,初时都恍在梦中,继而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心里都有着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就这样静静对视,两两无声。
      四目相对彼此相望间,两人都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还是在南海城主府中,叶孤城陷于叶氏地陵七日终于脱困,西门吹雪日夜看护,随身不离,叶孤城醒来之时,便见到西门吹雪站在床前。在那段时期,西门吹雪便是如此照料着叶孤城,与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那些久远的记忆同时涌上两人心头,只是两人如今心境却与曾经大不相同,各自心中都有一番恍若隔世之感。
      殿中静静,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还是西门吹雪先开了口。此时西门吹雪已经坐在叶孤城身旁,替他仔细诊脉查看,过了一时,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道:“一切无妨,只是还需调理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调养身体,使你完全康复。”
      叶孤城却不在意这些,只定定看着西门吹雪。
      “若还头晕,用些参汤养神可好。”西门吹雪见叶孤城闻言微微点头,便起身将温在一旁火炉上的参汤盛出一碗,试得温度适中,用汤匙递到他唇边。西门吹雪这半年来亲手照顾叶孤城惯了,因此喂他喝汤的动作毫不生疏。
      叶孤城清楚此时自己身体酸软乏力,于是仍是顺应地任由西门吹雪用汤匙将参汤慢慢喂他喝下,既没有勉力支撑接过碗匙,也没有朝外唤人进来伺候。
      叶孤城平日里身上明确无误的淡漠冰冷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气息,有一种界限分明不可逾越的气势,虽然身边从不少人服侍,可但凡有一丝力气,便要自己起身,不愿躺在床上让人伺候,除了服侍的人的必要接触之外,只会接受至亲之人的贴身照顾。西门吹雪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发现对方并无任何抗拒反感的意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西门吹雪这半年来亲手照顾叶孤城惯了,因此喂他喝汤的动作并不生疏。叶孤城就着西门吹雪的手,慢慢喝尽了一碗参汤,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西门吹雪也不言语,将空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回到床前,微微低下身,将头靠近叶孤城的心口位置,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默默地倾听着他的心跳。
      虚弱而平稳的心跳,却是清晰得声声入耳。隔着薄薄的里衫,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都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不见。可那个伤口位置,却是西门吹雪牢牢记住的。
      过了片刻,西门吹雪重新在床边坐下,让叶孤城靠在自己身上省些力气,迟疑了一瞬之后,却到底还是将叶孤城轻轻揽进怀里,小心翼翼地虚虚圈住,如同拥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但却没有用上丝毫力道,仿佛生怕稍加用力,怀中人就会像琉璃盏般骤然破碎。
      此时西门吹雪心中有些忐忑,叶孤城却仍是施然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使险死还生又卧床不起之后刚刚自昏迷中醒来,但叶孤城静了一时,眼神很快便渐渐清明起来,神情亦是平静得近乎沉寂,没有显露出任何常人在这种情况中应该有的异样的神色和情态,整个人好似夜色下一片波澜不兴的深海。这样淡然从容,生死不惊,是他骨子里的本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改变。
      叶孤城任凭西门吹雪轻轻揽着自己,又替自己将头发尽数拢到背后,靠在西门吹雪怀里闭目静歇了一阵,直至感觉到自己渐渐恢复了些许精神和体力,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西门吹雪,道:“我睡了多久。”
      这句话何其似曾相识。身旁人道:“已有半载。”
      西门吹雪应了一句,随即目光直视着叶孤城,一字一字地郑重道:“我对你不诚,我向你道歉。”
      西门吹雪言语神态之中绝没有丝毫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沉声认真地道:“我当初先追索你,后来又先放开你,我从前对你说过的那些誓言,我没能做到,更兼行事作为失于考虑,不顾多年结识情分,以致你伤怀郁郁,还累得你几乎身死,是我对不起你。”
      很久之前他凭借着叶孤城对自己的另眼相看,硬生生地打破了知己这个界限,后来也终于让对方接受了他,前事源头本是他亲手所为,最终却让叶孤城独自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煎熬。那时两人之间情爱的往昔,对他自己来说,已是过去的旧梦,而对叶孤城本人来说,却是切身的悲苦,忧思缠结,割舍不得。
      叶孤城现在的样子他从根本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自应担当一切可能的后果。归根结底,多少“对不起”都不能够弥补另一个人在整整三年孤寒岁月里的黯然销魂,也不能够抹去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必须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叶孤城完全听得出对方语气当中的歉意味道,知道这是真心道歉,一时百感交集,迎上西门吹雪的目光,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西门吹雪压抑住心中的痛意,道:“我负你如斯,你恼恨我,也是应当。”
      叶孤城叹了口气:“我从不曾恼恨你。”
      西门吹雪凝目打量叶孤城的神情,只是一派云淡风清,丝毫不见恚怨或愠怒,他看不出他是何想法。
      叶孤城微微敛目,掩去眸底一抹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其实这世上鬼神之说我是从来不信的,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原本就会死在你手上,定数如此,我终究不能逃避,更不能归咎何人。”
      [……西门庄主可还记得,当时朕还是肃王,有一年,朕于梦中魇住?]
      [……西门庄主可知是什么梦?其实当时朕梦见的,就是你我二人决战一事……]
      西门吹雪清楚地记得他约战那日这个人所说过的话,当时叶孤城这话只说到这里,便停口不语,并未说出自己当时梦见二人决战情形到底如何。
      ——是不是叶孤城命中注定会死在他手上,才让这个人早在多年之前,就曾有过那样的梦?
      这半年来,西门吹雪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此时见到叶孤城的反应,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但见叶孤城神色,就知道他不想说,于是便不再问。
      叶孤城淡淡继续道:“但我确实,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忘记他的情,不甘心他们的命运不曾改变。即使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其实根本无法再去挽回,他也要做些什么。
      雕花长窗半掩半开着,窗外花树扶疏,荷风送香,叶孤城感受着风中送来的淡淡清馨,目光浮浮投在殿外湖面上,片刻之后,才道:“不曾想到,还能看见今年的莲花。”
      他确实不曾想到,自己还能有再睁开眼睛的一刻。
      西门吹雪听他这样说,就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夜叶孤城去紫金山赴约决战,本就怀着必死的念头。只因他仍有情,而他放在心上的人却已无情。那该是怎样的绝望与决绝?
      当时叶孤城面上那解脱般的微笑,和重伤垂死之余一心向死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西门吹雪心下悚然,伸手握住叶孤城的左手,在那冰白的指尖上虔诚地轻吻了一下,只道: “今年的莲花,开得格外好。”
      叶孤城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西门吹雪,道:“我见你如今这般,可是悖情蛊已经解开。”
      西门吹雪也看着叶孤城,道:“是。”他即使在这样答话的时候,也还没有松开叶孤城的手。
      叶孤城由他握着,道:“是如何解开的?”
      “……是你的心头之血,才解开了悖情蛊,令我恢复旧情。这一点,我也是在那一夜才知道的……”西门吹雪说到这里,自那夜之后一直维持着的如常模样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剥落了下来,已经再无法保持平日里的镇定。
      叶孤城倚在西门吹雪怀中,感觉到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虽然轻微得若非靠在他的身上几乎不能察觉,但确确实实是在颤抖,而与自己交握的一向稳如磐石的握剑右手,就连指尖都在微微轻颤。叶孤城心中不禁暗暗叹息,他深知西门吹雪素来冷酷刚硬,不露半分软弱,若非痛到极处,绝不会有这种反应。
      “……原来如此。”叶孤城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一时间虽然有些酸软乏力,却仍然伸手轻轻抚摸着西门吹雪僵硬的脊背,以作安抚。
      西门吹雪身上的微微颤抖从他与叶孤城交握的手指上传递过来,似乎因为把它们宣泄出去了一样,他身体慢慢恢复了稳定。
      叶孤城的视线划过西门吹雪的面容,停在他鬓边隐现的白发上,忽然就顿住了。如今西门吹雪黑色的发中,已然有了隐约的丝丝银白。
      两人决战那夜,西门吹雪的头发还是全黑的。不用问也知道,这些白发或许是那一夜之后有的,也或许是这半年来逐渐有的……
      一般情况下,武者只要修为已臻化境,身体机能便可得到很大提高,寿数都会比常人长些,模样也不会再有多少改变,仿佛始终停留在盛年的时候。玉罗刹明明是年已花甲的人,却看起来不过是三十余岁的模样,便是因此缘故。以他二人的修为来说,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同样亦然。西门吹雪眼下这般,叶孤城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
      原本正在抚摸西门吹雪脊背的手微微一顿,改为轻轻抚上隐在他鬓边黑发间的白发,叶孤城眼底浮现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惜意味,道:“你何必如此自苦。”
      西门吹雪毫不在意,却道:“这话,应是我对你说。这三年来,你才是真正自苦。”
      这个人总是这样,置自身伤痛于不顾,却连他不过是有了些白发都这样疼惜。悖情蛊起因固然另有其人,可叶孤城遭受的伤痛,漫长无望的伤怀,几乎身死的伤害,却都是由他亲手带去的。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眼中浮出的情绪,道:“你,不易。”
      叶孤城有些不解,目光触及到西门吹雪的眼底,略略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道:“是辰儿对你说了什么罢?他倒也心细。”
      一年前雨中两人在宫外由于西门憬元走失一事而相遇,西门吹雪见了叶孤城温淡的微笑以为是两年中对方修行所致突破,道了一句“……时过两载,原来陛下功法已然大成,亦是可喜。”却不曾深想。叶孤城听后,眸中分明有着一闪而过的不可捉摸的色泽……
      西门吹雪恢复旧情后,确实是花玉辰对他说起:“自从三年前师尊离开后,我见师父神情间有所变化,对我和师弟师妹多了几分亲近,细细看来,倒是有些我刚刚拜师那两年的模样。”
      花玉辰刚刚拜师那两年,便是叶孤城身体因修为功法之故而如同止水一样之前一如常人的时候。西门吹雪听到花玉辰这句话后,几下里一想,随即恍悟,叶孤城竟是在三年前送他离开那一夜功法有所突破,重新恢复了七情六欲之感……
      一夜之间在亲缘情缘上突遭大变,经历了接连的摧心之痛,如此惨痛沉重的代价方才换来了有知有感,却是自此余生再无真正欢颜之日。
      而他当时那句话,分明是亲自再一次硬生生地撕裂了叶孤城这一道一直都没有愈合过的伤口……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了叶孤城一阵,忽然道:“你伤怀归伤怀,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了么?”
      叶孤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眼中的情绪:“决战之中,死伤勿论,那时你对我已经无情,我的生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况且你约战我,又何尝在意你自己的生死。‘朝闻道,夕可死矣’,你向来如此。你既约战我,这一切便是要我亲自来取舍。你自然知道,你我若要放手一搏,必定会到以性命相较的地步。你我那一战中,对你来说,若你死在我手上,是死得其所,而若我死在你手上,你只会感叹这世间少了唯一一个可以与你比肩的高手,但对我来说,不论是我死在你手上,还是你死在我手上,都何其残酷。二者择一,我宁愿是我死在你手上。”他的声音并不大,乃因他此时体虚力乏,为了省些力气,便没有提高声音,只用上仅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来说话,因此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听得出有些虚弱,但依然很清晰,说到最后,语气之间已透出不容改变的坚决。
      这个人当年就为了他选择自行散功,后来再作出如此决断亦是一以贯之……西门吹雪自然知道叶孤城此举究竟为何,他决定约战时,虽知此战结果难料,却没有想到过,一贯将承担看得重逾自身的叶孤城会这样做。西门吹雪沉默了一时,低低道:“我也罢了。你即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莫非就连你向来重视的承担也不顾了么?”
      叶孤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轻渺幽远:“西门,我总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那时你无心情爱,便仍是如同从前一般,只一心求证武道,余者全不放在心上,早已再不独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只属于对你的道、你的信仰的追求。身为武者,我完全明白,你约战我,便是为了挑战自我,从而追求武道极致。”他静一静,慢慢道:“我看到你那封战帖的时候,你可知我是如何想的?身为天子,自当以国事为重,以天下为先。但当日当时,我想到的,竟只有你。”
      那一刹那,他没有去想亲友臣民,没有去想江山社稷,他想到的竟然只有西门吹雪。
      叶孤城低缓地叹息了一声:“我对玉教主说过,我平生所重,以你一人为最,私心之下,其他无论何事,皆不可与你相比。那时我虽已尽己所能安排诸事,但往后到底也顾不上了。我终究不能用对你的心意去对这天下,我不是圣人。”
      西门吹雪听到叶孤城这样说,就想起当日景帝曾屏退左右,与他单独谈话时的情景。
      那日景帝将一只黄轴和一份手令、一封书信交给他,道:“这是昭儿留下的,你看看罢。他去紫金山赴约当日,将已盖上玉玺的这道遗诏密封,和同样密封的手令、书信一并交给乾渊宫总管,只说他有事要出宫一趟,吩咐倘若次日天明他仍未回宫,这份手令方可打开。昭儿伤势稳定后,乾渊宫总管将他留下的东西都交给朕看了。着实难为昭儿,那十日里,他殚精竭虑,将公务和家事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可以说是做尽打算。”
      西门吹雪想到这里,又听见叶孤城“但往后到底也顾不上了”这一句,一时间只是默然无语。
      殿中静了下来,过了一阵,叶孤城忽然开口道:“父亲可有为难你。”其实叶孤城方才已经从西门吹雪的神情气度乃至衣着穿戴这样的细节上,就知道他没有被景帝为难过,但还是要听见西门吹雪亲口确认。
      西门吹雪道:“没有,是太上皇准允我留在宫中照顾你。只是,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这等地步。你替我留下的东西,太上皇都已转交于我看过。”
      叶孤城道:“父亲没有为难你就好。虽然实际情况与我事先预料有所出入,看来总管还是见机行事,把握好时机将我留下的东西交给父亲,他做得很好。我有此安排,原本就是为了保全你安好,我留下那道遗诏不过是以防万一,你永远用不到自然最好,但我又怎能不为你有所准备。”
      他略一停顿,然后道:“我曾想过,你我这一战的结局,就算你日后一旦恢复旧情后责怪我,我也是就这样决定了。左右人生在世,我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况且生死有命,我早已勘破。但我实在不愿见到,你死在我前面。”
      西门吹雪即使早已猜到了叶孤城这一安排的用意,但此时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却还是骤然心神荡动,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总是这样为我考虑……只是,你这般,何其忍心。”
      叶孤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道:“我应下你的约战那日,父亲便对我说‘你怎么忍心’。但在那时,除你之外,我莫非还有什么不忍心不成。”
      西门吹雪记得,那日景帝对他道:“这份手令中,昭儿吩咐他身边总管将密封的遗诏和信笺和他留下的一些其他东西交给朕。这道遗诏中他赦免你的弑君之罪。这封信笺中他说若他身死,请朕无论如何不要降罪于你,并请朕派他安排的人将这道遗诏转交于你。他还说他已将各方诸事皆做出安排,请朕暂代执理训政,直至南康继位,并请朕将南康和憬元抚养成人。”
      他当时乍然听到景帝这番话之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叶孤城写下这些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而当他观看叶孤城留下的遗诏和信笺时,他便得到了答案。
      那道遗诏末尾已盖上玉玺,昭示着其已经生效,可以示于他人,而且为表郑重,字字皆是叶孤城的亲笔,那上面的字迹是西门吹雪再熟悉不过的,一笔正楷刚劲峻拔,行文有条不紊,笔迹丝毫不乱,和往日并无不同,显然当时心境静如止水。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一笔一划间看得出十分从容而坚决,仿佛再过几日并不是将要去生死决战,而是将要去出门远游一般。
      ——明黄的丝帛之上,朱红的印章赫然其间,红得刺目,一如那夜这人心口喷溅而出的殷红……
      而那封信笺,信纸是一张雪白的澄心堂纸,纸上同样是西门吹雪很熟悉的字迹。叶孤城素来言简意赅,直至那时依旧如故,信中语句朴实无华,并无堆砌,然而字里行间无不透出情真意切。满篇所言,抚今追昔,轻易便能看出其中用心良苦之意。究其主旨,不过是请景帝看在自己面上,不要降罪于西门吹雪而已。
      那道遗诏和那封信笺署名处落着的日期都是一月六日——正是他下战帖予叶孤城的第二日。
      那日景帝将叶孤城留下的遗诏和信笺转交于他,见他将其观看完毕后,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朕已经对不起昭儿他母亲,倘若再不顾及到昭儿的意愿,日后又有何面目去见他母亲。况且,昭儿若有万一,这便是他的遗命,朕纵使再怨恨你让他伤怀又令他垂死,也只得允他。从前昭儿曾对朕说已有心系之人,后来他对朕说此生不会再言婚娶,只愿得另一个男子一人相伴而已,再后来他对朕说,他愿与其相携终身之人便是你。当年朕应了昭儿时对他说,只盼他莫要有后悔的一日,能够一生平安喜乐。而如今……”
      他闻言问道:“……既是如此,太上皇为何还准允他去紫金山赴约。”
      当时景帝不再是曾经万人之上的帝王,而只是一个忧心儿子的父亲:“朕本来决不准允昭儿如此,朕既是太上皇,命人点兵铲除万梅山庄踏平罗刹教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昭儿在你入宫约他决战那日,请朕准允他去紫金山赴约时,对朕说‘……叶孤城一生之中,总有各种人、事需一肩承负,只是如今,请父亲也准允儿子,为自己放任一回。’以昭儿那样端肃的性子,竟至说出这种话,那朕,还能如何……”
      那夜探察到叶孤城竟已无意求生之时,他终于体会到,这人已有多伤多痛,到底强自压抑下去多少在清醒时分绝对不会显露的伤心难过。同时也真正意识到,他真的是将叶孤城这样冷静持重的一个人逼到绝路了,逼到这个人已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去年他入宫送去“画影”那次见面,那夜之事让他恢复旧情后回想起来便觉心疼不已,当时叶孤城再强作欢颜,却也对他还有隐约的希冀。而他约战那日,叶孤城对他当真是半分希冀也没有了。
      [……西门庄主当真,是决定要与朕一战么。]
      那个时候,叶孤城问他的问题……竟然是……竟然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在听到他给出肯定的答案之后,叶孤城忽然低低而笑,随后即刻应战,显然在转念之间就作出了决断。他后来细想,叶孤城当时的笑容,分明是何等的痛极反笑。
      如果他那时能当场察觉……
      也许西门吹雪沉默许久,叶孤城径自说下去,眼中神情透着看彻生死的淡然,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事不关己的话一般:“我既决定与你一战,便自会将所有事情做出安排,最重要的是,我总要保全你安好。弑君是不赦大罪,我虽不在意这天子身份,但自然要为父亲为难你又或者消息走漏他人追究你以防万一。若是我的遗命,父亲只看在我面上也终会不为难你。只要父亲不为难你,即使再有他事,你自己也能处理。如此,在我死后,你自可不受俗事影响,得悟武道极致,好好生活下去。我只是没有想到,悖情蛊的解开之法会是这般。”
      西门吹雪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叶孤城,涩然道:“你总是为旁人考虑好一切,却怎么半点不肯为你自己考虑?你心中是你一肩承负的各种人、事,是为我安排的前路,那么你自己又在哪里?”
      叶孤城依然语气平平:“不想父亲连我这句话也告诉了你。应下你的约战,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侧首看向正将他拥在怀中的西门吹雪:“万梅山庄只是为了培养庄中的主人才出现,是因为玉教主为培养罗刹教合格的继承人,不惜将你远送他方,父子分离。你向来只凭本心行事,想要什么就可以由着性子去努力争取,但我无法像你一样。我自幼被教养的方法,相处的人,和你并不一样,多年下来,行事不同,顾念也不同。盖叶氏一族男子皆以白云城上下为己任,大批人众身家性命都全系于一身,自然不容我有所闪失。”
      西门吹雪听叶孤城这样说着,突然就想起,眼前的这个人,虽然较他年长,但若细论起来,其实比之他不过略长几岁,却是自少年时继承飞仙岛之后,便一肩承担重任,再无随心所欲之时。
      有谁天生喜欢承担责任,有谁天生甘愿受到束缚。
      不过是,不过是……
      叶孤城微微敛了一双深沉清冷的狭长眼眸:“我对你说过,我平生仿佛倒似不曾为自己尽力去求取过什么。我的生命,也只有在那一夜,才真正属于我。机会如此难得,自然要竭尽全力,好好把握。至少做一次,叶孤城想做的事。”
      西门吹雪静静地搂着身旁的男子,默默听着对方说话,并不插口。他知道叶孤城此时需要将这些只会对他说的话都说给他听,因此他虽然并未应声,可叶孤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很认真,很仔细。
      殿中如同深潭静水一般寂寂无声,半晌,就听叶孤城继续道:“我那日即刻应战时便明白,我这一应你,就是生死一战。我原本就是决定全力以赴的,倘若故意容让,于你于我,皆是侮辱。我已答应过你,要让你见那‘天外飞仙’,那一剑便并不曾有丝毫敷衍。”
      身为绝顶剑客的骄傲不容许白云城主罔顾自己的剑来进行一场不全力以赴的决战,身为至爱西门吹雪的叶孤城也无法做到违逆西门吹雪的意愿。而西门吹雪显然为求大道而来,希望平生唯一的对手全力以赴。
      西门吹雪终于开口道:“那夜一战,我看得出这一点。你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你那一着天外飞仙,我也不能。”
      “天外飞仙”乃是叶孤城无人可破的一式剑法,自有这式剑法而来,未曾有人能自其下生还。只有西门吹雪才知道,那样美丽却致命的剑法,是怎样让他得以一睹全貌的,不仅凝结了叶孤城的心血,而且镌刻在叶孤城的生命上。
      叶孤城道:“你曾说过,你一生所愿,无非于剑道之上,求证大道。你为求道而来,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你与我一战之后,想必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西门吹雪道:“是。那又如何。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所以你便将真的寂寞留给我。”
      叶孤城目光看向西门吹雪的方向,眼神却并未聚焦,不知落在何处,看着他又仿佛不在看他:“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你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他神情间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的静漠:“你约战我之前,应该想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即使是寂寞终生,年深日久,你也总会习惯。”
      西门吹雪道:“你曾说过,‘为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人,首先就要活着。’你当年提醒我珍惜生命,如何自己却……”他说到这里,顿时心中一窒,再也说不下去。
      叶孤城唇边忽然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时隔多年,难为你却还记得。这条路我一直在走,但时移世易,若是失去了比生命更为重要的存在,那就说不定我会不会放弃了。”
      也许是生死关前刚刚走过一遭,叶孤城自从苏醒之后,整个人笼着西门吹雪久已不见的当年两人初见时那种飘游无踪的疏漠,即使谈及自己生死,亦是从神情到语气都毫无波动,此时虽然终是浮起了一丝笑意,却是淡薄如烟,瞬息散去。
      西门吹雪神情一黯,薄唇微扯,正待说些什么。叶孤城见西门吹雪似是要说话,不等他开口,便先行截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道:“你无需自责,我毕竟也存着私心。”
      他停顿一瞬,然后道:“西门,你可曾阅过《荀子》?”
      西门吹雪虽不知叶孤城为何忽有此问,却也仍然应了一声:“是。”
      叶孤城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才继续道:“《荀子·性恶》有言:‘桓公之葱,太公之阙,文王之录,庄君之曶,阖闾之干将、莫邪、钜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剑也;然而不加砥厉则不能利,不得人力则不能断。’”
      西门吹雪只听到此处,便已知对方之意,不由得就定睛去看叶孤城的面容。叶孤城虽然如今早已恢复了七情六欲之感,但他此时眼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而且脸色白得透明,隐隐浮现出一抹不太正常的苍白,在淡金色的日光映照下,整个人恍若一尊寒玉雕像,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升仙一般,几乎不似尘世中人。西门吹雪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底就有什么骤然翻涌上来,以至于明明是在夏日炎热的午后,却周身如置冰天雪地当中。
      叶孤城一双斜矗墨黑的长眉微微上挑,带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凛冽,缓缓道:“你本来就应该得证至诚至正的剑道,再入剑之神。那时你虽已无心情爱,但我作为你平生唯一的对手,于你心境上毕竟有所干碍。在我死后,你自可摆脱一切束缚,再不受任何外界影响,从而达到更高境界,自此独行无阻,无人可挡你前路。这天下间登临巅峰的剑道高手,倘若世上只能存在其一,有你一人便已足够。”
      满殿寂然中,叶孤城语气仍是平静,言辞之中却陡然有了斩金断玉一般的锋利:“大道无涯,修行之路永无止境,而你的求道炼心之砥砺,天下间只有我才堪为之。不是我自矜,你再不会见到比‘天外飞仙’更独特的剑法。你与我一战所得进境,自然莫可能及,此战之后,你将会终成一代剑神,独步天下,无与为偶。便只因此,你这一生,都别想再有片刻能够忘掉我。”这种话若是换作别人来说,一定会让人觉得妄自尊大,但是由他说来,却只会令人觉得理所当然。
      如此无人可比的剑道领悟,这天下间,只有他才能够给予西门吹雪。与当世最高明的剑客,最匹配的对手,于最适合死亡之地,全力一战,让他的剑,将“叶孤城”三个字刻进西门吹雪的灵魂,他纵然身死,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唯一感到有些可惜的,就是看不到西门吹雪未来得证大道的绚烂。
      西门吹雪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叶孤城即使是此时身体还很虚弱,但眉峦眼角长年蕴着的冷峭清峻,却依然没有因此被削减丝毫。一如这个人从江湖到朝堂辗转多年,禀性中的骄傲睥睨却并不曾消磨半分,骨子里有着决断冷硬的本质,硬到,不惜玉碎。
      ——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终究是一把孤隽绝世的神兵,宁可崩断自毁,也决不会委曲求全。
      作为平生唯一的对手,他以生命磨砺成就他,藉由世间两柄绝世神兵撞击出的惊天动地的火花,为他照亮他一生追求的大道的途辙,彻底将他推上众人眼中的神台。与此同时,他的生命里总有“叶孤城”这三个字时时刻刻深深烙在心头,他这一生再也不能忘记他,他将成为他始终执著的一部分。
      于海涛云天深处悟出“天外飞仙”剑法,在白云城中悟道,一剑倾城,这样的人,何等心性稳绝不容动摇。这才是那举世无双的绝代剑客,天外飞仙叶孤城!
      武学之道,万法皆一,然而剑为百兵之君,能够于此道间有这般成就的人,纵然再气韵平静苍茫,性格中总有一面是孤绝独断的,一如险峰峭壁,惊涛拍岸,永远存有一份恒定不变的决然。
      往昔两人独处之时,叶孤城在西门吹雪面前时常是温然和缓的,但直至此时,才完全显露出性格中孤绝独断的一面。虽然由于他向来爱极西门吹雪,因此这一面只作用在他自己身上,但已经险些共同促成两人自此天上地下,再也不能够相见。
      西门吹雪正沉默间,叶孤城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不远处剑托上并排放着的两人的佩剑,目光停在上面,似是一时,又似是很久,淡淡道:“我曾以为,此战之后,应是我这柄剑代我伴你身侧。毕竟自应你约战起,我便从未想过,自己能活下来。我那夜的作为,于我已是最好不过的归结。‘西来何所为,孤剑托知音’……我的生命和剑意,都托付给你,我便能放心。西门,你可明白?”
      或许,白云城主命中注定就应该为剑道献出生命。在最盛灿的年岁,以最雍容的姿态,走到平生唯一的对手面前,挥出最辉煌的一剑,然后死在将会终成一代剑神的西门吹雪的剑下,可能真的没有比这个更华丽的收场了。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而献出了绝代剑客的鲜血与生命得来的剑道领悟,在全力一战之后,自当托付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他在这天下间唯一可以托付他的剑意的人。他是他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同时也是他平生最心爱之人,他还有那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只是,他的未来,将不再有他。
      西门吹雪仍然是没有说话,仍然是就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叶孤城。
      这世间唯有他最知他,也唯有他最知他。叶孤城那夜作为的目的,他在恢复旧情后带对方回宫的路上就已经十分清楚——可谓是于剑道上以身为祭,亦是离开人世前给他留下的最后托付。
      而那夜他探察到叶孤城已经无意求生之后,更是清楚地意识到,叶孤城这样矜贵傲岸的人,那时决意抛下一切,却唯独将生命和剑意托付给他,分明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的剑道,为他指明更进一步的方向,在径自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的同时,却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的至高无上的托付,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他的灵魂,以他一生记忆当中不可磨灭的印记这种方式,永远留驻在他心间。
      毕竟,没有什么可以比剑更让他永远记得他。叶孤城当时选择这样决绝的离开,其中一种理由就是为了让他彻彻底底地记住他。
      ——他有生之年只要还爱剑成痴一日,叶孤城就一日不会被他忘记。
      ——他怎会不明白,他怎能不明白!
      殿中静得不闻一丝声响,半晌,西门吹雪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打破了大殿里的沉寂:“……我明白。你是要成全我的求道之心,让我得证我一生追求的大道。可自那夜之后,即使是大道,如何能与你的生命相提并论。在求道之路上,你若不在,对我来说,还有最重要的意义么?”
      恍如叹息般地低语:“终究,是你赢了……我这一生,都再不会忘记你。”
      叶孤城微微抬手,慢慢抚平西门吹雪眉间的深深折痕:“……如今,我知道。”
      [毕竟此间并非与原先尽似,这人在追求大道的路途上,到底与原来有所不同……]
      叶孤城停了停,既而似是想起什么,道:“我还不曾问过你,那夜……是你带我回宫的?”
      西门吹雪略一点头,沉默不语。
      叶孤城知他是默认了,静了片刻,道:“我好像听见过有人唤我的名字,记得那人说自会陪我,是你罢。”
      西门吹雪道:“是。你竟然真的听见了?”
      任谁也挽留不住这人,他也不行。这人一旦作出决定,谁也拗不过来。若非这人最后心中唯一牵挂是他,有过片刻转意,那便断无今日。这人自己若是不曾转意,即使是他,也再无办法。
      叶孤城道:“果然是你。那是我在昏沉中最后的知觉。会那样唤我,会说那种话的,只有你一个人。那夜我说过,舍不得。”
      那时他意识徜恍间,虽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却丝毫不想挣扎,任凭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吞没。然而,最后瞬息的灵台清明间,那平静而坚定的声音,那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才会唤的称呼,让他还是在冥冥中暂停了片刻,以至终于被对方从生死关前拉回。
      叶孤城低低叹道:“人人有生必有死,你何必这样固执。”
      西门吹雪声音沉沉:“谁有你固执。那时你一意赴死,这等决断,你竟是不露痕迹到丝毫没有露出口风。若非我因你之故突然恢复旧情,你我必是自此生死离别,再不相见。你为何定要如此?”
      叶孤城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道:“陆小凤说,如果你要找他比武,他一定会躲,但我决不会如他一般。你若是我,你待如何。”
      西门吹雪听得叶孤城这般说,倒是有些怔住了,但细细在心中思量一番,如若是他,除了面对,也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半晌,才涩声道:“你这次,实在是对自己决绝得过了。”
      叶孤城眼帘微垂,如同倦了的云朵:“人一生当中,始终太过理智也并不好。那夜就当作是我为自己任性一回罢,只有那一回,可我不能不为自己任性那一回。”
      是的,只有那一回。可是如果没有那一回,他余下的人生,不过就是在往后岁月里那无穷无尽的无望与枯寂中承受煎熬,最终默默萎谢。那时他心中生生被剜出来的一块空白,无论什么都根本填补不上。于他而言,其实不论是皇位还是江山,不论是权势还是财富,皆非他所欲,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人。他这一生,哪怕权倾天下,坐拥四海,可若是没有最心爱的人在侧,这些也仍然都只不过是过眼浮华,成灰锦绣罢了,何曾抵得过那唯一一个人赤诚相待。往事既已成空,余生亦可一望到底,所以,不能不为自己任性那一回,即使会为此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
      西门吹雪将叶孤城微微搂紧了几分,叹道:“你的为自己任性,便是舍不得我,却舍得你自己?”
      “到底唯你知我,这些年来我真的累了。”叶孤城静静地任他拥抱,抬眼看着西门吹雪,并没有掩饰什么,坦然承认。他虽然只说了这一句话,却已说尽了他作出这等决断的另一种理由。
      他活着,便想念他。想念,却不能相见,即使再想见面,也明知相见争如不见。既然无法再相守下去,那么生死又有什么区别?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一了百了。最重要的是,他既已亲手送来战帖,他和他之间宿命的这一战终究不可避免。事已至此,生死永隔总好过不相往来,比起无望而无谓的存续,他宁愿当下就做个了结。
      ——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在叶孤城说这句话的时候,西门吹雪分明看到他面上倏然有了几许波动,有一抹深沉倦意从他面上浮过,更有一丝无可掩饰的寂灭之色自他眼底一闪即逝,仿佛是曜石乍然豁出了裂纹,又仿佛是海面突然涌现了深邃无底的漩涡。夏日午后明暖的日光自窗外洒落进来,明明照得满殿通亮,但却照不亮他这一双眼眸。可就连这几许波动,也仅仅只是浮现出了一瞬间而已,随即便湮灭无痕。下一刻,叶孤城目光微微一凝,面上神情就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叶孤城一向情绪淡漠,喜怒皆不动声色,这是西门吹雪第一次见到叶孤城疲倦如斯,那种发自心底的深沉倦意,是再不期待生命中有什么美好的心如寒灰。在那一瞬,叶孤城的神情除了一览无余的空冥之外再无其他,整个人杳然如流云逝水,仿佛只要再触碰一下,就会即刻消散,再无半分影子。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旧一丝自怜自艾的样子也不见,连半点小儿女情态都不曾流露出来,那等视死如归的形容,依然还是往日里那个从容不迫的叶孤城,仿佛于他而言,死亡只是通往另一方天地的门户,他不过拂了拂衣袖,便要从容步入。
      西门吹雪知道,以叶孤城素来的性情,他在刚才那一瞬间浮现出的神情,仅仅只是这三年来他所有深藏的隐痛的一角。西门吹雪就此又想起叶孤城那夜的所言所行,他皎如明月的笑容,他举动间凛然入骨的决意,那夜叶孤城神情每一点细微的变化,西门吹雪都记得。
      相识至今,西门吹雪曾经见过叶孤城很多模样,但那些和那夜所见都是不一样的。那夜的叶孤城,那样强大,又那样悲伤,而那一剑出手时的剑光,即便象征着死亡,也依然举世无双,美丽不可言说,是他生命中见到过的最绝美的极致,亦是巅峰上最睥睨的一抹流光,自此纵使是岁月荏苒、世事变幻,这样只有他一个人看见的、真正毫无保留的美丽,也再不能褪色一丝一毫。
      ——这一直悄然静开的莲花,终于在那一夜月下盛放了一回。即使极致的盛放之后就是极致的凋零,亦在所不悔……
      西门吹雪一念及此,种种情绪泛上心头,只觉得心痛如绞,可西门吹雪更知道,自己的心痛,远远及不上叶孤城的心痛之万一。
      眼前这人是叶孤城,他的光芒无可遮挡,有着完全能够令任何人都为他所倾倒的力量。
      除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能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因为劳燕分飞深受其苦,从而蹙眉不惬,更不必说浮现出刚才那般模样。
      尽管叶孤城醒来之后,整个人只是异常地平静,对西门吹雪并无一字谴责质问,却句句属实,字字不虚,让他无言以对。况且叶孤城愈是平静,西门吹雪愈是悔愧,西门吹雪能够看出,叶孤城这样的平静,连自身的伤心难过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细察才知有着融入骨血的伤痛,其实已是无望到底了。事实正如他意识到的一般,是他这三年来的行事作为,尤其是亲手下战帖予叶孤城的举动,直接导致了叶孤城决意赴死,几乎就要无救。
      ——他曾经何其有幸终于得到了对方,可后来他却怎么忍心让这人伤心绝望到了这等地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纵容着的,世人皆道白云城主向来生性淡漠孤睢,冷情无心,叶孤城对待外人的确如此,唯独却对他与众不同,即使是在当年自认对他并无知己以外的情意,因而当面断然拒绝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也仍还是给他的骄傲和尊严留有余地,后来与他双双定情,就更是不愿有半分委屈了他,几乎称得上纵容。
      可是他仗着这份纵容,究竟伤了这人多深。
      伤到曾经分外珍惜生命的叶孤城,那时是真的决意抛下一切,包括……他。
      “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去死的,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也要奋力求生。”叶孤城从前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人何等心性坚韧,只因自己伤他至深,才让他如此万念俱灰,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况且,生死一线间,若非这个人临时收手将剑刺偏,定是二人同归于尽之势。
      作为同样的绝顶剑客,西门吹雪自然知道,在决战最后的关头,违反练习多年的剑法,是多么困难,要克制多么根深蒂固的已经形成身体习惯的反应。可是这个人,为了当时永远也不会再爱上自己的他,却还是选择了首先为他考虑,要让他活下去。
      叶孤城的骄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为了对他的爱,一步步地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还是想着要自己退,而非让他退。虽然那么一步步地后退之下,却仍然有着骨子里不可摧折的骄傲。
      他平生从来行事无悔,可是面对叶孤城,他却是确实后悔了,清楚地知道自己亏欠对方太多。这世间亏欠他人的只要是债负,就总有一天能偿还得清,但他亏欠这个人的是情债,却又如何能偿还得了?
      西门吹雪眼底覆着厚重的阴霾,语气亦是沉郁至极:“伤你至深,是我亏欠于你,你要我如何皆可。待你身体完全康复,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叶孤城听了西门吹雪所言,又见他眼中神情,心下骤然一震,已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立时目光直直看进西门吹雪眸底深处,正色道:“你刚才说我要你如何皆可,确实,要如何处置你,只有我有权力决定。我,不准你自作主张。”叶孤城面对西门吹雪向来极少会这样正颜厉色,更勿论前所未有地用的是往日里作为上位者下达命令时肃然不容置疑的语调。
      西门吹雪眼神微动,叶孤城见他开口欲言,便抬手止住他:“你且听我说完罢。时已至此,你切莫枉费我此番盼你安好的心思。你若一时做出何事,我不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面对叶孤城这样洞彻心思的话,西门吹雪沉默了起来。西门吹雪说出的话固然绝无更改,叶孤城又何尝不是说一不二之人。西门吹雪知道以叶孤城的性子,这个人刚才说的那番话绝对不只是口上说说就罢了,而是说得出就必然做得到。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许久,终于应道:“你放心,我不会自作主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叶孤城见西门吹雪应下,这才放缓语气道:“你既知我心意,便莫要再自专擅为。你我往后日子还长,不必急于一时。”
      西门吹雪听得叶孤城亲口相允“日子还长”这几字,心中温软到酸楚,一时间不仅说不出自己有多想珍惜爱护他,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叶孤城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看着西门吹雪,缓缓道:“总归,你若当真觉得亏欠于我,便不许再离开我。”
      西门吹雪深黑的眼底逐渐柔和下来,凝视着叶孤城的眼睛,定定道:“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我再不会离开你。”
      叶孤城眉眼松缓下来,微一点头:“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西门吹雪注视着叶孤城清寒的面容,语气之中完全掩去了惯有的冷冽,轻轻缓缓却坚定不移地道:“我记下了。我还没有对你说,西门吹雪平生最爱的,从来都只是叶孤城,一个人。”
      叶孤城听到西门吹雪这样说,目光深深看住他良久,最后只是轻轻一句话:“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真的回来了。”西门吹雪也回望着叶孤城,最后说出来的,同样也只是这样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而已,却已经如同冰消雪融,冬尽春来。
      那只在心底深处残存的一点温柔,却原来还能有重新复苏过来的一日……
      “回来就好。”叶孤城的目光凝定在西门吹雪面上,道:“已有许久,不曾如此安心。”
      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永远不会说“有你在,我就安心了”这种话,但那眼中的神情,也已分明将话都说得尽了……
      许久,西门吹雪看见叶孤城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睛,一点一滴地焕发出新生的神采,渐渐地,那一双眼睛里就仿佛是映进了满穹星辰,亮得几乎不可正视,光影迷离中,他的眼眸依旧如此清亮,一如多年前那南海定情的男子。
      忽然间,叶孤城展颜一笑,顿时就如同莲华初绽,红尘不染,是他眼下苍白清癯的容色也掩盖不住的粲然,实在是动人无俦。他这一笑之下,整个人终于真正鲜活起来,瞬间恍若寒玉生辉,似乎将整个大殿都照亮了。这样的一个笑容有着往日里两人独处时他才会有的安然,已经很久都不曾见过了……
      刹时世事苍茫皆成云烟,万千芳华不及他耀眼,此刻须臾便是永恒。
      在这一笑面前,西门吹雪当真感到,天地都为之失色,仿佛世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余下眼前之人这个笑容,同时只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酸酸涩涩地发不出声音。西门吹雪平复了几次呼吸,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低哑了:“……叶,我在。”
      “嗯。”
      “我一直在。”
      “好。”
      叶孤城阖上眼睛片刻,似乎是在积攒着力气,待再睁眼时,就缓缓吻上了西门吹雪的唇。西门吹雪微微顿了一瞬,仿佛不能相信叶孤城竟然还肯如此主动亲近,下一刻,便开始一样缓缓回应着他。两人双唇相贴,彼此轻轻厮磨着,温柔之中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个吻并不久,不过是短短的工夫,也不深,只是浅浅的触碰,且又极为轻慢而柔和,就如同春风拂过新开的花朵,不带任何其他意味,只有令人安心的温存慰藉,毫无激烈狂热,但却缠绵缱绻。
      这是他们之间彼此清醒着的,中断了三年的第一次亲吻,亦是三年前他们分别至今,暌违已久的第一次亲密。这样纯粹的亲密自心而生,胜过千言万语,顷刻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如同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纽带,于无言中连接了他们所有分别的岁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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