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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

  •   时值严冬,夜长昼短,而这个尤显寒冷的冬夜,更是让人觉得格外漫长。只是再漫长的夜,也总有天亮之时,黎明终于冲破黑夜的阻隔,拂晓的光线虽然大半隐在铅云密布的阴沉天色之中,但无论如何,到底还是降临了。彼时外面风雪稍停,殿中亦是烛暗香残,淡薄的晨光透进殿中,仿佛在给人无言的安慰。
      陆小凤忽然惊呼一声:“西门吹雪,你……你的头发……”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一时间皆是作声不得。
      殿外天色渐明,晨光微曦,和着暗淡昏黄的烛光落在西门吹雪的发上。这一夜间,他先是赶赴秣陵紫金山进行此生最为全力以赴的一战,其后就怀抱一人施展身法赶路一刻钟有余来到宫中,接着又紧急救治半夜左右,连番忙碌下来,原本束得整齐的发髻不免有些松散,于是众人便能清楚地见到,他昨夜还是漆黑的两鬓,今晨竟然已见霜华,映在逐渐清明的晓光当中,尤为醒目。
      ——一夜白头,不过如此。
      方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他已如过了几十年。其实西门吹雪年方三十六岁,正当盛年,不该便有白发,更因内功已臻化境,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模样不会再有多少改变。是要何等揪心的折磨,才会让这个向来寒酷冷硬的男人,只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中,鬓边就现出了丝丝白发……
      然而此时西门吹雪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叶孤城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自身。
      旁人的观感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形貌有何改变,他分毫都不曾去留意。
      根本无需去留意。
      那人若不在,他便也不必独活于世,又何顾其他。
      刻骨的沉郁,一夜之间就渗入了西门吹雪眼底深处,自此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消去。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这一夜间,众人都察觉到,西门吹雪也很状态不对。虽然言行无异平时,神情语气仍是一贯的冷峻沉稳,一应救治有条有理,与人应答吩咐如常,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他现在全部心神都系在叶孤城一个人的身上,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别人,除了叶孤城之外,即使天崩地坼,也与他全无干系。
      陆小凤作为两人共同的朋友,算是个两头都知道些详情的知情人。昨夜到今晨,他先是为叶孤城的伤势焦急,再见到西门吹雪如此,旧愁未解,又增新愁。
      但他也没有办法,现在谁也没有办法。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事情,向来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插手不得。
      常言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都终究是睥睨当世的男子,即使意动情生,也依然决不可能因此而掩去他们各自素来的性情,这是从两人骨子里就注定的。
      两个同样骄傲而强大的男人,都有某种难以动摇的坚决,在涉及底线的事情上,谁都不肯退让一步,交锋自然也就无法避免。

      及至叶孤城伤势暂时稳定,已是早膳时辰,自有宫人传进早膳来。天家气派不比寻常,虽然眼下虑及众人皆无胃口,早膳是些清淡的清粥小菜,依然制作得颇为精细,色香味俱全。
      不一时,早膳匆匆而毕。众人虽然明白必须吃饭才会有力气面对问题的道理,但都只略动了动便停了筷,面上皆是忧色沉沉。西门吹雪神情中更是隐隐透着忍耐,他其实本无一丝食欲,温度正好的米粥喝到口中倒如同融化的热蜡一般,但他清楚,自己还要看护那人,要想坚持下去,就必须用饭。
      长时间熬夜耗费精神,其他人倒还不觉怎样,景帝毕竟已经上了年纪,平时锦衣玉食惯了,也不曾习过武,禁不起这般劳神,虽是挂心儿子安危,却也支撑不住,就不免显出了疲态。叶玄见此,便劝景帝回去休息,景帝初时自是不愿,最终在叶玄苦劝之下,才肯回宫歇息。
      专注救治叶孤城之余,西门吹雪一直默默坐在床边,注视着床上的人,那目光如此眷恋而深情,让人看了只觉心中酸涩,那神情淡淡如常,却隐隐含着期冀,那凝定不动的身影,沉稳有如万载不移的孤峰,仿佛会这样一直等到天荒地老,云垂海立。
      众人见他如此,皆是不觉心中叹惋,这两个都不可以常情度之的人,为何就这般极尽坎坷,起伏不断?
      然而此时多言无益,众人全都退了出去,只留西门吹雪在殿中相陪。因叶孤城现在生死未卜,但毕竟还活着,西门吹雪这边还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还可以缓一缓。管家则吩咐宫人和内侍守在外殿,无故不得进去打扰,若有传唤立即依言照办,不得有误,直到觉得再无何事遗漏后,这才也从内殿中出来,守在外殿候命。

      去至偏殿后,玉罗刹才道:“着实有异,本座替叶孤城度入真气时,发觉他气息浮弱至极,以他内力造诣,伤势虽重也不应至此。”
      陆小凤闻言,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狠决,倒真不愧是天生一对……”言若称许,实则感喟。
      花满楼亦慨叹道:“我原本只道,若陛下有所不测,只怕西门庄主终此一生无法恢复如常。却不曾预料,陛下一人之伤,竟要系上他与西门庄主两人之命……”
      玉罗刹眼神微凛:“此言,是何意。”
      陆小凤习惯性地摸着胡子:“我算是现在才晓得,叶孤城那极端偏执的性子,却原来半点不在西门吹雪之下。说真的,在昨夜之前,我既没有想到他竟会对西门吹雪这样,也没有想到西门吹雪竟会对他这样。”他确实没有想到,叶孤城在二人决战一事上,竟与西门吹雪一般固执,万不肯有丝毫松动,再无转圜余地。
      陆小凤说着,随即就把之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这一夜间的大起大落,让人一下子透不过气来,陆小凤此刻说起来还是余悸未消。
      这两个人若是无情也罢,只要有情存在,便是生死同命。那一个人如果当真不幸去了,另一个人必定也得随之而去了——他若要自寻了断,那是绝对无人能够阻止的。
      玉罗刹听罢,饶是一贯性情邪肆冷酷,亦不觉微微动容,然而沉默之后,终究不发一言。自己这个儿子果然是最冷心冷性不过,除了叶孤城之外,旁的竟是全然不顾了。以西门吹雪的性子,那等话既然说出来就绝无更改了。他虽是生父,亦难以改其主意。
      花满楼静了片刻,忧声叹道:“西门庄主向来言出必践,如今只盼陛下吉人自有天相罢……”
      话毕,三人皆是默然。自古医武不分家,武林高手多会略通医理,昨夜陆小凤和花满楼只听西门吹雪直接吩咐需用独参汤,就知道叶孤城的伤势十分凶险。而且先前西门吹雪向管家着重交代需用的那几味药材他们都听在了耳中,无一不是非至危不用,足见叶孤城伤势之重。虽然攸关叶孤城的性命,西门吹雪自会尽心救治,但叶孤城伤在心口,这等致命重伤向来近乎不治,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天。
      然虽如此,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治好叶孤城的伤,这个人一定就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觉得,这两个人在不肯轻易更改的坚持这一点上,实在是很像。当日在万梅山庄,西门吹雪言道意欲约战叶孤城后,便径直离开了梅园,根本不给他劝说的机会。而昨日在宫中,叶孤城虽然如常待客,但却对他和花满楼的百般劝说完全无动于衷,而且将自己已经决意赴死的心思深藏得滴水不漏。陆小凤竟然无法比较,他们谁比谁更执意一些。
      陆小凤此刻细想,叶孤城昨日与他和花满楼谈话之间言谈举止平静至极,言辞之中却是隐隐已有作别之意,但当时陆小凤只当叶孤城并无十分胜算才那样说,也未作他想。况且叶孤城的话里隐去了自己真正的决断,但其他都没有什么差错,因此任是陆小凤起先有所揣测,却也没有想到叶孤城竟会有如此决意,从二人决战之前就想要走这条路。陆小凤此时后悔至极,只觉自己太粗心大意,如果自己能再细心留意些,那……不过其实也是枉然,叶孤城
      向来行事,旁人拦得住吗?
      叶孤城昨夜被西门吹雪带回宫中的时候,已经血染衣袍不省人事,若非还有最后一口气,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活人,眼下虽然伤势暂时稳定,可也只剩半条命,神思昏迷,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偏偏这半条命的人,自己还无意求生,一心求个一了百了。
      而西门吹雪的表现,比起叶孤城也没好到哪里去。陆小凤认识西门吹雪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自从誓同生死的那句话出口之后,西门吹雪面上的神情便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其后虽然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反应,只是专注于着手救治,举止沉稳,忙而不乱,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起伏,眼中却有一种极致冷静到近乎压抑的决然。这样的极致冷静,比起失魂落魄,反而更加令人后怕。
      倘若以前有人说,向来出名冷情冷性的这两个人有朝一日也会为情不顾一切,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只是有时候,世上有一种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一旦失去,再没有能力去爱第二个人。这两个人显然就是这样的人,心中真正在意的只有对方,已经不可能一人独活。
      ——无情之人若是永远不会动情也罢,可若一旦动情,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陆小凤虽然知道这两个人极其在意彼此,却也没有想到他们竟已用情如斯。思及两人以往言谈举止间契合相近的样子,陆小凤自语道:“……明明彼此相知的两个人,为何会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这理由不言自明。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
      只是,为什么那个生死决战的平生唯一的对手一定是那个平生唯一的至爱,为什么偏偏是发生在一人无情一人有情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对身旁的花满楼道:“当年你说,世间最莫测之事,也许便也只是一个‘情’字罢了。可是他们两个,从前无情时本来各自过得好好的,现在却因为有情以致如此,这样值得么?”
      花满楼神情静默,道:“值得不值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其他人没有资格评说。”
      陆小凤叹道:“其实我也早就明白,他们自己的问题向来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旁人无法干涉,只是……”
      花满楼轻轻叹息道:“我虽不曾与人两情相悦,但也知道,若是能够斤斤计较地算出到底值得不值得,那也就不是‘情’了……”
      ——对一个人有情,如果什么都不肯为他付出,什么都不肯为他舍弃,只是一味地争竞自己的得失,那还是对他有情吗?
      夜间大雪纷飞,积雪已近盈尺,在清晨稍停之后,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密密布在天地间。彼时飞雪满空,自天而降,铺天盖地,绵绵不绝,四下里分外干净,也分外冰冷。殿中暖意融融,殿门也已关紧,却好像阻挡不住外面寒气侵骨。
      陆小凤闻言不语,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入目处,日隐云浓,风寒雪骤,雪色遍地,一片白茫。陆小凤沉默了半晌,方道:“雪下得这么大,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停……”
      窗外,京都的雪,越发下得紧了。

      其时花玉辰亦接到管家遣江全报信,遂从天一堂总堂赶至宫中。他是叶孤城的亲传徒弟,如今又是天一堂堂主,叶孤城登基之后,他可以时常出入宫禁。紫金山决战一事,叶孤城在出宫前,除景帝之外,不曾让旁人知晓,因此花玉辰先前毫不知情,尚在堂中处理事务,待到江全前往总堂密报于他,方知此事。他在路上已听江全讲了前情,心中沉重,滋味难言。
      花玉辰走进乾渊宫外殿时,已从管家处得知此刻西门吹雪正在内殿照看叶孤城。他推开内殿的门,穿过殿中层层叠叠的帏幔,就见前方床间珠帘半垂,罗帐轻挽,其后隐约现出人影,依稀可见有人坐在床沿,正在给床上的人喂药,微低了头,看不到神色。
      花玉辰站定不动,轻唤一声:“……师尊?”
      良久,都未有人应他,竟似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一般。
      床间那厢静悄悄地无声,花玉辰便也静静地站在当地,再开不了口。
      过了一时,花玉辰回过神来,自觉暂时不便停留在此,正要移步出去时,却忽然看见西门吹雪放下空碗,缓缓俯下身去,低首在叶孤城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花玉辰似是被钉在了当地一般,看男人白衣素袖,长身萧峻,俯身低首间,举手投足都那么温柔。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温柔之下,却觉悲不可抑,仿佛北地万梅似雪,一刹尽落。
      入宫之前,花玉辰原本有满腔话语要说,却在此时统统化作流水,竟无一言可出,只觉眼眶发热,已再无法多待片刻,只得迅速转身离开,推门而出的瞬间,眼中潸然泪下。
      ——世间爱深,莫过于此,然而情字伤人,一至于斯,即使是自己这两位尊长,也未能够,独善其身……

      殿中静寂无声,火炉上的银铫子里文火煎着汤药,一阵阵苦涩辛香弥漫开来,同时冉冉升起的浮浮热气,氤氲了白衣男子的视线,更氤氲了一殿的寥落。
      外面天色阴沉,虽然已是白日,殿中却还掌着灯,夜间将近燃灭的灯烛已有宫人换过新烛,将整间大殿照得彻亮。彼时重重帏幔幽寂垂地,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安静。
      安静如斯,寂寞如斯。虽然殿中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与主人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主人从未离开过片刻,可还是透着一种让人丝毫无法忽视的,如影随形的寂寞。而旁边的书案上,笔砚等物摆设整齐,是那人平时亲手摆设的习惯,显然是那人在离开这里去紫金山赴约决战之前,本就不打算活着回来,所以亲自将殿中常用物品整理妥当。
      有人坐在床沿,看着床上人默默出神,一袭白衣如雪,仿佛还在旧时年月。殿中还残留着昨夜燃尽的白檀气息,淡淡余香袅绕,一时恍惚间,前尘往事,景景幕幕,都如眼前的人一样,尽数跃入眼帘心扉……

      少年十五二十时。元服至弱冠后数年间,他虽每年最多出庄四次,亦不插手庄中诸事,却自有一套消息来源,盖万梅山庄在大江南北各路各界俱有线人,各方所得消息每天都会由管家归总处理,定时报于他知。
      江湖中举凡有名人物的来历底细,多瞒他不得。
      因而听闻叶孤城其人,便也自然不过。
      ——叶孤城,南海飞仙岛主,自幼痴心向剑,天资极高,于白云城中悟道,一剑倾城,海外群剑之首,自成名以来未逢敌手,一式“天外飞仙”无人可破。
      ——注:江湖中人谓之武林第一美男子,风采绝世,其人如玉。
      彼时他弱冠未久,身负三尺乌鞘长剑,与各方高手争生死于瞬间,一心求取大道。阅及此处,心下微动,遂唤住了正欲退下的管家。
      “不知庄主还有何吩咐。”
      “‘天外飞仙’……可有详述。”
      “回庄主,至今未有。”
      “那又如何传扬开来,名至中原。”
      “‘天外飞仙’终成之际,武当名宿木道人正在白云城海岸之外百余里的纭州,庄主自是知晓,木道人眼光独到,不失为当世绝顶高手之一。据闻当日海上烟涛微茫,溟漠浩漫,云浓风狂,闪电灼灼,闲步海岸的木道人正欲归返客栈,忽然遥见远处一道光华灿烂辉煌以极,瞬间映亮了乌云密布的天宇,片刻之后,闷雷轰轰,骤雨倾盆。木道人以为奇异,寻问方知,时值叶孤城那招‘天外飞仙’近有所悟,独至海中礁上演练,一剑击出,劈波斩浪,天地失色。见闻那一剑之威的人,俱皆谓之堪称倾城。四个月前,木道人曾对人言,他看见叶孤城使出了那一招‘天外飞仙’,认为那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管家垂手侍立,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应道:“信报所述异象适逢天时,老仆不敢妄言,但白云城主剑法高绝,不可轻视。”
      “你且下去罢。”
      管家退下后,当时的他负手独立窗前,凝望茫茫烟雨静默有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有机会与之较量,亦为幸事。”垂目自语,返身落座,目光落回面前素笺上,无意间瞥见那行附注,淡淡一哂,“如何连这等事都报来……”倒也并不如何在意。
      其后行走江湖之时,亦曾不时听人言说其名。
      居数载,又闻江湖中人将二人并称,那人虽然一向在中原武林中少有出手,可修为声名,却毫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他。对此与自己齐名之人,他虽偶有磋教之心,但因其人远居海外,因此未尝一见。

      直到那年春夜。
      彼时他尚且未及而立,当日杀戮刚歇,于投宿客栈的路上偶遇那人,视线短短交错的一瞬,那人身上内敛深凝的剑气将他尚未全消的战意引了出来,让他眼里熠熠生辉,腰间长剑几欲铮然出鞘,但终究没有动手,因为只此一眼,甚至不必言语相交,因着一种绝代名剑遇合同类的感应,便足以认出彼此。他和他之间即使他日当有一战,亦绝不应当如此仓促。
      ——深巷,寂夜,万籁无声唯落雨,只一眼,惊觉神兵长鸣,大音希声……
      那是他和他的初见。
      从一开始,也许在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就并无自觉地彼此吸引,自此注定了一生的牵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日后他忆起那年两人初见场景时,心中唯此一语而已。
      他自幼时起,心中除武道一事外再无他想,从第一次将随他半生的这柄剑拿在手中后,便剑不离身一意苦修,志于剑道上求证大道,其间种种艰辛苦顿,从来不为他人道。
      待他剑法有成,江湖上很多用剑之人模仿他,敬畏他,仰望他,视他为心目中的神祇,却无人真真正正地明白他,就好像他没有人性的情感。
      ——人性的,寂寞。
      终有一日,这世间也有一人理解他了,那是他多年以来心底深处隐隐的向往,本以为不过是奢望而已,不想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现实。
      于是,交情日渐深厚,以至悟心动情,乃至共相结好,就也是自然的事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一片孤城万仞山……
      叶、孤、城。
      是了。就是这三个字了。
      这个名字,这个他一生记忆当中不可磨灭的名字,即使只是低喃在唇齿间,也能觉出寥寥三字中蕴涵的崖岸高峻,壁立千仞之意。除此以外,再无一个名字可以如此动心撼魄。此刻只是默念着这个名字,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便随之纷至沓来。
      五月的城主府里,他因庆幸那人无事而低低叹息,那人任由他从身后抱住,声音低缓清冷,又带着丝淳厚的柔和:“没事了,都已经,过去……”
      白云城时值端午佳节,海岸不远处的一座半截石崖上,有一间小亭,那人与他隔着石桌静静对坐,用手揉开艾叶菖蒲那细碎的叶末以驱散蚊虫,回顾往事已毕,静默良久之后,终于握住了他再次伸出的手,展颜一笑:“君既高义,我又何妨一顾酬知己……”
      南海定情那晚同寝之时,那人明利的眼睛看进他的眸底,一字一句道:“西门,自此,你是我的剑,我,亦是你的剑……”
      万梅山庄卧室当中红烛高烧,两人于同饮梅酒后交颈燕好,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指十指相扣,一种这一生都将会深深羁缠在一起的姿势。
      他二十八岁生辰那日的夜晚第一次彻底拥有那人,对于他的失控那人从始至终都在顺应,事后犹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淡淡笑道:“我无事……这般,很好。”
      “对不起。”平南王府羌圜苑,那人因为他的缘故而感到了不安,甚至影响到一贯的心境举止,可仍然还是愿意将心底的想法,完完全全告诉了他。
      肃王府内、太子府内以至宫中,举目所见,多植梅树,其中爱屋及乌之意,不言而喻。
      “西门,叶孤城有缘与你相识为友,相知相惜,眼下又偕伴为侣,朝暮不离。”那人收紧与他交握的十指,淡淡一笑,“人生至此,再无遗憾。”
      明显带着一丝无奈意味,那人如他所愿的那般,从紧贴的双唇中溢出亲昵至极,天下间再无第二人有资格吐出的低语:“雪……”
      榴花正好的太子府园中,那人亲手将一枚玉戒戴在他左手无名指间,至多年后才知其用——“海外之国,以此为盟,示以两相婚好之意。”
      那人反手回握他的手掌,微微笑了笑:“……叶孤城向来虽不说是无欲无需,却也难得有所愿求……只是这一次,总还是贪恋与西门之谊,但凡能多相守几载,也是好的……西门难道不愿如此?”
      “承君殷念,余尚自安好,勿挂。……前日于国寺祈福,偶一日,神思空冥恍忡,是夜于梦中,忽逢君也。”那人熟悉的字迹落在素白的信笺上。
      夏日闷热的雨夜,空寂冷阔的房间里,他被那人拥在怀中,仍然几乎不敢相信,眼也不曾睁开,只重复唤着那人的名,那人明白了他犹恐相逢是梦中的情绪,将脸颊与他轻轻相蹭,低低应道:“嗯……我在……雪……是我……”
      那人的神情平静而淡然:“……西门,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纵使良缘天定,亦或情孽错缠,叶孤城有生之年,必不负君。”那人叹息般淡淡逸出这一句话,然后便环了他的腰身再不松手。
      那人琥珀色的凤目在灯光下宛如琉璃:“……有此旧例,他日我登临大宝,愿效古人之事,纵使为众人所诟,亦要与西门厮守终身……西门乃当世的伟男子,叶孤城心中早已思虑过我二人往后之事,种种方法,以此计为最佳……只是以西门男子之身为后,西门可会觉得折辱?若是西门不喜,就只当作你我二人笑谈罢了,叶孤城以后再不想此事,任由他日天下人如何,只定然不要旁人在身侧就是……”
      一张青檀皮宣纸上,那人十四个雕花小篆墨色淋漓:“剑吹白雪妖邪灭,袖拂春风槁朽苏。”
      上绘鹣鹣成双展翼傍飞,下有相思树枝干合生一处,暗花底纹海棠大红笺子的合婚庚帖。那人站在他身后,胸膛贴在他的脊背上,右手覆着他的右手,执笔一撇一捺地在那红笺上写下一阕《山之高》,两人的合作使得笔下透出的力道似是要穿透纸背,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上面。
      那人将额头慢慢贴到他的胸口,低缓地柔声道:“……西门,待到日后你我年纪渐老,我便与你隐居在万梅山庄,或是白云城……你可喜欢?”

      孰料。
      “我要叶孤城痛苦一生,明明你还记得你们之间所有的事情,可是你却再也不会对他有丝毫情意,丝毫挂念,他在你眼中,比一个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并且生生世世,你都不可能再重新爱上他……我要他亲眼看着你是多么冷漠,多么无情,让他自此这一生,都不会快活!”
      当年那个女子于那人突遭大变之夜倏然发难,在他二人面前,一字一字地吐出了,诅咒一般的话语……
      然后,便是那个喜烛高烧的婚夜,他平生第一次穿了白色以外的衣裳——和当时房内满眼的喜红相同颜色,也和那人身上所着一模一样的大红喜服,在喝过合卺酒,又合奏一曲“凤求凰”后,那人陡然攥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六年……西门,即便是六十年,也是不够的。”
      “无论多少年,也都不够……”

      后来,三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从梦中醒来之后,心中就对那人再不曾有分毫的特殊情感,他知道这是由于中悖情蛊的缘故,可是却再也没有感受到心底那种浓重汹涌的情意,他甚至记得自己与对方的每一次相处,可是那却就仿佛是一个漫长的梦境一般,一旦醒了,就和梦里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关系,任何牵绊,那以往的所有,都完全只是过去了。
      陆小凤说得不错,他当时确是无牵无挂。
      亦丝毫不曾去想,他彼时那般,却要那人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他。
      既未断情弃爱,则茕茕孑立孤衾独枕的滋味,自那个朝阳初上之日起,便成了那人的魇梦,再,不得解脱……
      那些深远绵长,不可止息的爱恋慢慢地干涸在心里,留下一道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痕,无论什么都填补不上,只能任其一点一点地,不断地撕裂下去,将这样的干涸蔓延到整个灵魂。

      一年前他话副前言,入宫送交“画影”,那人留他用饭,席间种种迹象无不表明,这个生性淡漠自持的男人就借着曾经爱人喜欢的一切,在宫墙之内独自怀想他一个人。
      其实以那人内敛沉静的性子,平日里哪里会说那许多话,可有些事情心中积压日久不能释怀,说起来时,语气即使看似平淡,也有抑不住的落寞。那日那人对他再三挽留,在他临走之际更是不惜暂时抛却身为男子和帝王的骄傲与尊严,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只想将心爱的人再挽留一阵,哪怕就那一夜也好……但知他如那人,又怎能预料不到他会拒绝?然而还是,一时情难自禁。
      那样一个男子,世间最高贵无尘的男子,只因面前的人是他,就连自身的骄傲和尊严,都可以被暂时抛却。
      曾经那么温暖彼此的情爱……
      令人只愿时间静止,宁可相信自己所拥有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不堪一击的东西,就真的可以相持一生……
      ——我多么希望,当年与你同去教中的那个夜晚,片刻不曾离开你……
      如今回想,那人当日模样分明就像——亲手将肌肉筋骨全部剥离剔除,只余一颗鲜血淋漓弹指即碎的心交与他掌中,任由他去揉捏。
      指尖轻颤至不能自持,仿佛当真有一颗心在掌中跳动。
      当年一别之后,于对方而言,任他春风拂槛,灯花百结,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已灭残烬,再不复燃,已断红线,再不另续。曾经以为此生能留住的不过亲手绘就的画像,曾经以为今后只能与五味陈杂的记忆为伴,曾经以为连再见一面都是奢望……可那日那时,日夜萦怀相思欲狂的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那人如何还能自控?
      何必道对方举止失当,换作是他,只怕也未必能免,甚至犹有过之……
      那日他拒绝那人时不假思索地道“……陛下醉了。”一句“醉了”,亦正与当初那人拒绝他初次表明心意时所言一模一样——他和他,拒绝对方的话竟然仍是这般不约而同,向来的默契在那时候,仿佛命运无情的嘲弄。
      醉了而已,醉了。那人早已醉了,准确地说来,自将他从身边送走起那一日就不曾醒来,而且一生都再不会醒来了。睿明如那人,如何会不知心中那口泉眼在有生之年只会永无休止地涌出苦酒,却仍放任自己长醉其中,不能醒,不愿醒。
      天下皆谓建武帝登基以来,勤勉治国,仁厚为民,在位三年,深得民心,唯后宫虚设一事才可令人议论一二。然而只有有限几人方知,于那人而言,世间纵有千妍百媚,亦再无一人能够入眼。
      ——泽涸水枯,无以畜养。

      再后来,前时他闭关许久,有所进境,欲求对手,切磋剑道,然而放眼天下,可以与之一战的,只有和自己齐名于世的那人。
      彼时在他眼里,两人只是当世绝顶的用剑高手,他为追求至高的大道向那人挑战不足为奇,他们决战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他一向坐言起行,因此当他有此想法时,他就动身上京了。
      他本不指望那人在近期内能够应战,毕竟那人已为天子,他即使再性格冷漠,亦明白兹事体大,原以为那人或许会推辞一番甚至要他再等数年,是以那人即刻应战之举,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但也并未多想。
      与他定下十日之约后,那人取出一瓮亲手酿的青梅酒,说道“……今日,一醉方休。”然后又与他定下决战时辰,既而两人相对无话,沉默对酌,从始至终,不交一言。
      ——就像江南花家那夜饮酒。
      ——即使双方皆知,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
      直到酒尽瓮空,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只道一句“十日之后,紫金山相候。”话毕,便自行转身离去,再不回顾,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沉默背影。
      不知为何,他那时站在原地片刻,目送那背影隐于远处。当时那人挺拔如昔的背影在冬日的寒意里看起来分外坚韧,却又透着一丝莫可名状的孤绝,脚下一直走得很稳,不徐不疾地前行,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也一步都没有停顿,终于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他应该想到的,他既行此举动,就要做好迎接意外的准备。

      到最后,便是昨夜。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天地俱寂,本应流动的万物、本应激起的风声尽皆停止,满目所见,仿佛唯余——
      月下剑鸣,光寒四野,白衣翩然,羽化若仙,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那一剑的风采,天地为之低昂,星月为之黯然,不愧仙人之剑,恰似天外飞仙,犹如云中皎月,天下举世无双。
      惊芒掣电,长虹经天,四野云垂,沧海耸立,皆不过徒然。唯知彼时那一剑,夺天地之光,侵星月之华,直如银河垂地,流风回雪,一见之后,便是入骨入髓,终生不忘。
      那是一种超离人世的美,剑式华美绝伦,剑意高远缥缈,明明致命危险夺命追魂,却又美丽得让人不忍移开目光,甚至不愿闪开身形,只想永远沉浸其中,几乎忘记其亦有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力道。
      ——一剑之威,倾城,亦倾命。
      直到那时,他方知那人为何从不轻易施展“天外飞仙”这剑法,除却对手难得,还因其只需看上一眼,就只怕不知会有多少痴迷武道之人情愿死在这样美丽却致命的一剑之下。
      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然而。
      风止水静,雾散云平。
      两人面对面地落在潭中的一块高石上,他的耳畔静静停留着一截雪亮的剑尖,几缕被削断的漆黑长发,无声地飞落在风中……
      那人静静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锋,然后朝着将剑尖没入自己心口的他道:“……果然是好剑。”
      他执剑的手第一次有了不稳的迹象,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良久,才听见自己用多余得可笑的语气,去问出一句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
      那人略略扬起了长眉,似是笑了一下,道:“为什么……”继而含着淡淡笑意,看着他,徐徐道:“……因为,舍不得。”

      生死一线间,若非那人临时收手将剑刺偏,定是二人同归于尽之势。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江湖中多少人为了一见这旷世一剑,连性命都不要。
      然而,那样举世无双的剑法,毫无保留的美丽,得以一睹全貌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忘记他哪怕分毫。
      那一剑不仅光照天地,也将那闲云孤鹤般的身影,永远刻进了他的灵魂。
      那人合眼倒下之前面上的神情犹自在目。明明面临死亡,却是淡淡含笑,那解脱般的微笑不啻于最锋利的刀子,将彼此曾经的过往深深刻在他的心上,刻入他的骨血,随着脉络转遍全身,生生长流,至死不离。
      自古浮云易散,往事难留,再深刻的记忆,日子久了,终究也会逐渐变得斑驳模糊。对他来说,曾经的记忆现下的确不曾失去,可那又如何。这世间最远的距离,或许并非生死,而是忘记,于是哪怕“记得”,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然而相去日已远,随着岁月流逝,记忆当中的那抹白影总会逐渐漫漶。
      任凭怎样的过往,一朝遗忘,便再也无可拾取。
      他伴着他并肩游春的悠然。
      他挽着他在如织人流中观灯的欣悦。
      他看着明寒剑身上他清晰映影的深挚。
      他……
      他到那时便再不是他,他将也不再是他。
      两个人共有的世界,少了一个人的记忆便没有了不灭的理由。
      曾经以为可以永远记得的那些记忆,在年深日久天各一方中,终会被岁月的洪流冲刷涤荡,逐渐遗失在时光的长河当中,直到彻底湮没。
      如此,慢慢模糊的浅淡笑容,终有一日,
      他会再也记不得那人的样貌,也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彻底忘记那个曾经切磋论道,把盏相合之人,那个曾经立于梅花树下,风过雪乱,落梅拂衣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被时间所吞灭。
      情爱不永,自古皆然。但若是在记忆尚未褪色的日子,以最决绝的方式断然离开,过往之事在刹那间就戛然而止成了永恒,即使是时间,也再不能将其完全淡去……
      如此作为,不是痴缠不休,亦非挟情要胁,那人只是要他知道——即使在那时,忘与不忘,也始终在那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很久以前,那人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就这样,那人将真的寂寞,统统留给他,留给平生唯一的对手和知己。
      此后即使并未恢复旧情,亦终不过是四顾无人,寂寞终生罢了。
      且这种寂寞,随着岁月流逝,只会越来越清晰。
      确实是绝无仅有的应对,唯一知他之人若是逝去,他此生纵然当世无敌,最后的归宿亦不过寂然而终。
      然而事到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记忆中从相识开始,那人便是淡然从容、生死不惊的,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
      处事果决,手段圆转不提,七情虽有,可从来淡漠。至理事为政上,尽心尽责中清醒透彻,指点间却有通透出世,得失之间从来泰然自若。这份负责和这份出世两相叠加,便让人有些隐隐不安。
      ——天下于心,在亦不在,万丈红尘,分毫不能入眼乱心,甚至有些万事不萦于怀之意。便是上位者应有之风,也冷静过甚。
      由此缘故,他素道那人淡漠如水。
      ——心如水镜,明定圆融。
      他早已知道,他们本是同一种人。却不曾想,那人生长南海,剑法之中存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意,同时南海那平静苍茫的气韵,经过在海岛中居住的三十载岁月,早已渗透血液,深入骨髓。
      ——南海烟波淞茫的涛浪,在感情上,一旦沉沦,便是倾尽所有,如同惊涛巨浪一般排天而来,直要将人湮没沉溺。
      若他是雪中火,那他便是沧溟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但却即使是雪中火,也要被覆灭……
      思恋,冷漠,绝情,这些都没什么,不足以将人如何,然而古人有云“哀莫大于心死”。
      他以为理智如那人,不会陷入情缘的彀中,却忘了,越理智的人越固执,心志坚定的人在固执的时候尤其心志坚定。有时候,偏偏是理智惯了的人,若是一旦到了极限,才会更加地不管不顾……比如那人。
      他们前番那次离别确是无奈,可后来这次……
      外物所趋也好,本心所向也罢,时至如今,他对那人的伤害已经亲手造成,事实如此,无可辩白。
      从前只知,拥有那人实是他今世之幸,如今始知,遇上他才是那人一生的劫。
      他伤他至此,不是孽情又是什么?
      可是,无论是他亦或是他,又有什么办法?情之一字,本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事。
      [纵使良缘天定,亦或情孽错缠,叶孤城有生之年,必不负君。]
      这是那人说过的话,无论是良缘还是孽情,这一生那人都舍不下他了。因此如今的他,自然也再不能退却。那人一息尚存,先前是再无办法,而既然稍有转机,不到最后一刻,他又怎么能替对方放弃。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随手翻看那人闲暇之际写过的字纸,上面有一张写的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然而,即使他们可以回到彼此从未有过交集的曾经,即使他们可以自主选择彼此之间的道路,他也不会停留在初识初许的时候。
      因为,那人不后悔,便不容如今的他后悔。
      南海定情之夜,那人说不后悔;三年前两人成婚的凄苦悲睢之夜,那人说不后悔;甚至在昨夜合眼倒下的前一刻,那人面上犹自含笑,还是说不后悔。
      那人亲眼目睹着十余年发生在身边的事实,本来不愿去尝试可能造成日后痛苦的情爱,却终究握住了他再次伸出的手,愿意去承受以后可能的一切。而今想来,那一句“西门,你赢了……”包含了几多挣扎和最终的云淡风清,也唯有那人自己明白……
      直至如今,他才清楚那人一声声坚定的“不后悔” 里,蕴涵了多么深沉的情意。
      ——昨夜月下,那人面上带着一丝微笑,一只手缓缓抬起,握住了他的剑身,指缝间有血流下来,然后淡淡开口,道:“……西门,我说过,我从来没有后悔……现在,也一样。”
      不后悔。
      不是不敢后悔,因为那人没有那般脆弱。
      不是不想后悔,因为那人没有那般懦弱。
      只是,不后悔。
      即使在死亡面前,那人都不后悔与他相识相许,他,亦然。

      那么多早已铭心刻骨的一幕幕潮水一样涌现出来,一幕叠着一幕,然后再渐渐幻化成眼前的人。
      叶孤城静静躺在床上,颈缘以下盖着锦被,只露出棱角鲜明丰隆的面庞,容颜如冰如玉,清峻不可逼视。他清醒的时候,那些淡语轻笑像雾霭一般掩盖了本意。此刻他尚在昏迷之中,眉目间的静漠便自然流露了出来。
      苍白修长的手指细细抚摸过冰冷的脸颊,轻柔温缓。
      “我回来了。是我。”
      然而那人全无动静,微弱的呼吸证明生命还坚守在身体里,但那触手生寒的温度,却在证明生机的流逝。他似乎正沉溺于一个梦境,一个安宁的梦境,令他不愿理会外物,只想睡去,一直睡去,就这样在沉睡中走向永久的宁静。
      宁寂的面容,虽然双目闭合,却没有丝毫痛苦或异样的神情。他就这样睡在自己的梦里,没有悲苦,没有忧伤,没有孤寂,依稀还是多年前飞仙岛上那个不谪尘世未经情爱的白云城主。
      即使梦的尽头,就是平静的永眠。

      命运,总喜欢用一念之差去折磨世人余下的人生。
      曾经他在那人的生命中那样无情地抽身退开了,如今回应他的冷漠一般,那人也这样静静地沉睡过去了。
      一步错步步错,万事皆在一念之间,只那一封战帖,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要失去了。
      如今,他确实回来了,然而现在,这个人却已看不到他不再冷漠的眼神,听不到他如昔含情的低唤。
      ——或许这个人还会感觉得到,却已不会回应他只言片语了……
      ——人虽在此,然而那心,却已去了天外寻求安宁,不知何时才会归返……
      ——甚至,是否会归返都尚未可知……
      以他医术自是清楚,那人伤重如此定有反复,他此刻殊无把握,那人是否能够真正回转,更遑论何时才会醒来。
      若那人当真离开——
      那人安睡时舒展的眉峰,那人深沉的琥珀色眸子,那人淡淡微笑时那种莹然如玉的光彩,那人说那些深情誓言时认真坚定的神情……
      ——他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如此一想,便顿觉五内俱焚,就连从来坚稳如石的心,亦好像被什么东西一分一分地撕扯得支离破碎,最终化作齑粉,漫天漫地地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不远处案几上架设的剑托间,那人的随身佩剑静置其上,海外寒剑精英昨夜收起时透过剑鞘似乎仍有彻骨寒意从掌心传来,冷如凝冰,冷得直令人觉得心无凭依,就如这偌大的深宫,一殿奢华与尊贵的背后,于那人而言,只是无边无尽的冷清和寂寞。
      ——那人说剑不离身,可是,即使人剑合一,剑终究不能代替那个人,剑不离身亦相当不了那个人在身边。
      昔年那人曾道“西门,待日后玄儿长成,你我或是游历中原各地,或是驾船一览海外习俗风光,走遍名山大川,一睹奇景胜地,北国冰封,暑酷塞外,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当时他静静听那人说着,眼前便仿佛当真看到了无数秀丽河山,壮美景胜。
      但若没有那人,日后的漫长岁月于他不过是满目河山皆是空而已。
      ——日出日落,碧海晴天,湖光秀色,花好月圆,从此尽皆失色。
      如今他已完全不能想象,没有那人的余生,将会是何等了无生趣。
      虽然。
      他的耐心一向很好,无论何事都可以忍耐下来,只要他愿意。
      但,期限是多久。
      他那里犹有那人尚未取走的数件物品,或去或留不过举手之事。
      但,然后要如何。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的未来是如此单调。
      入睡、醒来、吃饭……
      悟剑、练剑、拭剑……
      这些事情,曾经他做了半生,一直习以为常乐在其中,如今却统统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
      当然,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过去能做好的事情,现在仍然全都能做好。
      只是它们尽皆失色。
      是他的人生尽皆失色。
      没有那人他只是存在,有了那人……他才是活着。
      少年于习武外,学医之际,便知早有一外来药名罂粟,又名阿芙蓉,能止虚劳咳嗽,湿热泄痢,亦有毒性和麻醉功效,前人有言:“其治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他在师尊处见过此药,亦曾目睹一上瘾者发作惨状,至今未忘。
      情之一字如染其瘾,那是无解的毒,未尝也罢,一旦尝过,寂寞透骨的滋味便再难忍受。
      他平生从无虚言,那人若是离开,随之同去自然好过独自一人,他从来不惮如此。
      只是。
      他素知前缘飘渺他生难料,执手黄泉不过一种自欺欺人,那般无稽之事如何比得上清晰可感的今世来得真切!
      若去幽冥,纵然有缘能得来生重聚,却毕竟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他不再是他,而他也不再是他。
      他慢慢低下头去,看向身边。这个自己唯一在意的人,现在生机渺茫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几不可闻。那张平日里莹白胜玉的脸庞,此刻看起来苍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那双往昔明利的眸子静静合着,密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散布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如同折翼孤鹤,凋尽残荷,可即使如此,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能否性命无虞。
      墨黑若渊的眼底,一点一滴地浮起了涟漪,幽暗的色泽漫漫流淌,终究汇成了淡淡的水光。伸手搭在叶孤城露在锦被外的腕间,静静感受着自指尖传来的,如将断之弦般微弱断续的搏动,西门吹雪一向稳静的声音中,是不可自制的丝丝低颤:“……叶,你醒过来,只要你愿意醒过来……是我求你。”
      ——不要这般对我,只要你愿意醒过来,要我如何皆可,但只有此事不行,不要这么执意,求你。
      不知不觉间,一线晶莹在这再无他人的时刻悄然滑下,正落在眼前人惨白的脸颊上,渐渐干涸。
      他生性强硬,平生从未有过一分软弱,此刻突至如此,心中瞬时如同雷轰电掣一般。
      今日之前,他最熟悉的湿而热的液体只有血,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漫长的寂寞和孤独,让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作为一个普通人所能流出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液体,还有……泪。
      自幼至今,从来未尝如此,亦曾以为,终生不会如此。
      今时始知,非也。
      平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才真真正正,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活人……
      而如今的他,也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可以静静陪在爱人身旁的男人罢了……
      正在此时,火炉上的汤药已然煎好。在起身去盛药的刹那,西门吹雪没有看见,床上人露在被外的一只手,在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似乎是被面上正在变得冰凉的点点湿润灼伤了。

      西门吹雪所料不错,叶孤城的伤势在清晨暂时稳定之后,果然开始反复,先是吐血数次,但即使是在重伤昏迷当中,他也依然显得很安静,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好像克制自己已经成了本能一样。西门吹雪虽然每次都及时将他口中积血导出,但也不得不一次次输导内力助他压制,运功护住他心脉,保住一线生机不灭。
      叶孤城少年失母后便一肩担起白云城上下,后来又添朝政堂务,三方兼顾,统揽裁夺,一肩担负重任十余年,几乎没有一时一刻松懈。如今重伤之余,长久绷紧的精神一旦松懈,身体就再压制不住本就十分凶险的伤势,一直高热不退,就在第二日上午,脉象已是阴阳亡失,再度陷入垂危。
      这种命悬一线的重伤,救治期间,伤势最忌反复。西门吹雪替叶孤城再次行针刺穴前,便已开出一副重用人参附子的回阳救逆的方子,管家随即吩咐宫人照方煎药,用银铫子煨上。西门吹雪行针完毕,接过煎好了一直温着的汤药,一口口喂叶孤城喝下,如此经过施针并用汤药加以辅助之后,总算使伤势再次暂时稳定下来。
      随后西门吹雪重新凝神仔细诊脉,便诊出了之前被掩盖在重伤之下因而几不可察,但眼下却雪上加霜的问题。之前叶孤城命在顷刻,致命伤势之外的其他情由实是难以诊断清楚,西门吹雪虽医术极高,但也只能先为他吊住性命,待到伤势暂且稳定,再仔细诊治。
      白云城主自少年时起行走江湖以来,身经百战,号称无敌,虽然一贯行事仔细,身受致命重伤不多,但不多并非没有。他当年弱冠未足之时得列海外群剑之首,其间所历生死之决不计其数,后来连中原也惊闻他的名头,声名在外,自然引得许多人来觊觎挑战,因此他从前偶尔也有受过重伤的时候,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这一次接近死亡。他曾经即使少有地伤得不轻,也有元气相托,并无大碍,这一次却是内外煎焦,脉象复杂凶险,极为不妙。  
      西门吹雪精通医术,更清楚叶孤城的性情,仔细诊治他脉息,眼下药石不行,起效甚慢,无从抵抗沉重伤势,原因在于气血郁结,真气涣散。
      叶孤城自幼便学会控制和约束自己的情绪与感受,向来习惯于独自承担所有事情。若是在他未经情爱前也就罢了,虽然会为处置事务操心劳神,但只要不到积劳成疾的地步,倒不会有什么伤至内里的影响。然则在他经历情爱后,却是另当别论的。
      自古情爱一途,最动心性。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定情后,二人向来情意甚笃,三年前却在一夜之间突遭大变,无法再相守下去。对叶孤城来说,自此余生再无真正欢颜之日,他又从不与人在此事上说上一言,以故情志不舒,心气郁结。而他眼下这等气机郁滞,血脉窒涩的证候,正是七情郁损初现征兆,乃因忧思过甚,郁结于中所致,如若直言,便是心病。放在平时或许没什么,盖七情郁损并非急症,不会令人当下失命,莫说初现征兆,便是真正成疾,只要诊治及时,并且排解根源,怡悦心志,自然可得久安。但他此时重伤垂死,身心俱懈之下,却有碍药力发散。西门吹雪诊出此节,哪里还不知道,叶孤城这几年如此,以至于现在这般,都是因为自己,心中自是悔愧不已。
      况且这还并非不可挽回的问题,此项毕竟初现征兆,就此得当用药,加上西门吹雪以自身内力为叶孤城运气行血,打通经脉,渐助药力运行发散,待到以后叶孤城若能苏醒再行调理,还来得及挽回。
      叶孤城眼下更严重的问题,却是真气涣散。他既已心存死志,垂死之际自散护心内劲,以致体内真气涣然四散,便连习武之人留以守住心脉内腑的内劲都散乱开来。
      将他人体内由于各种缘故而涣散的真气重新凝聚归回经脉,若要顺利,首先,需要至少双方武学修为不相上下。其次,需要知晓对方行功方式,而且双方所修功法路数不致相互抵斥。最后,需要十分谨慎,容不得丝毫差错,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经脉破裂,若是一个不好,甚至会双方一同身陨。因此江湖中人替人重凝内力极其慎重,如果不是至亲至近的关系,是不会出手的。
      而眼下几种条件全都符合的,毫无疑问只有西门吹雪一人。原本是之前叶孤城身体因修为功法之故而如同止水一样,西门吹雪不忍见他如此,只盼其能够恢复似从前一般,因此西门吹雪曾听叶孤城大致讲述他功法行功方式,两人尝试参详,不得结果,也就作罢,没想到此时却派上用场。
      次日深夜叶孤城伤势方始平缓下来,西门吹雪却仍不曾掉以轻心,他知道对方凶险既未度过,性命随时岌岌可危,只有严密看护,不出半点差池,才能度过这一关,为了避免功亏一篑,他这四日来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叶孤城身旁,片刻也不曾离开。他虽然心中忧急以极,诊治照顾叶孤城时却样样细心体贴。叶孤城虽无意识仍需汤水流食以作给养,但重伤之下无法自行吞咽,汤水流食若用匙喂,对方吃喝得慢而且容易呛着,西门吹雪索性便如喂药般以口哺喂,直到叶孤城伤势稳定,才再无需这般。
      西门吹雪虽是第一次这般亲手服侍人,做起来却不觉生疏。其实西门吹雪自幼至今,根本没有如此亲手服侍过一个人,但面对叶孤城,这一切行为就显得极是自然,理应为之。

      京都之中,大雪已经一连下了四天,江山素裹,天地俱白,碎琼乱玉覆盖了整座皇城,但凡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积雪皑皑。
      第五天的清晨,外面风停雪住,乾渊宫内殿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西门吹雪走了出来,面容上有着罕见的憔悴,可是目光中却透出说不出的坚定,向守候在外殿的众人道:“……他已性命无碍,但能否醒来,尚不可知。”
      西门吹雪并未多说什么,但众人都看得出来,连续四日救治因为自己的缘故以致重伤垂死且又一心向死的平生至爱之人,其实他也身心俱疲,快要支持不住了。
      即使日夜兼程,千里奔驰,也不曾如此。
      这四天来,众人虽然忧心忡忡,但也有心无力,所能做的只有按照西门吹雪的吩咐,供应救治中用得上的各种药物器具,和在旁边给他打下手。而最重的负担,则全部压在亲自救治叶孤城的西门吹雪一人身上。
      四天的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一直守在床前,探脉开方施针用药从不间断,交代各种内服外敷药物,指点宫人调配药材,依照伤势变化情况调整药方……种种忙碌不一而足,没有片刻合眼安睡,只抽煎药的时辰略微少歇。
      不得歇息还在其次,始终如一地关注守候,几近将人的意志榨干。床前看护期间,反反复复地唤着相同的名字,从来不曾放弃,仿佛一旦停止,连接两人的牵系就会崩断,从此天上地下,再无缘相见。
      所幸的是,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尽心救治下,终于伤势稳定下来,堪堪保住性命。度过险关之后,他脸色仍苍白异常,却已比先前好得多,呼吸虽然细微,却也渐趋平缓。只是他一直昏沉不醒,也许会永远沉睡下去,再也无法醒来,如今对他来说,良药虽然可以让他维持生命,但在这一点上却已没有什么突破性作用,只能看他自己能否醒来。
      然虽如此,已经让忧急如焚的众人略觉安慰。

      按说伤及天子本是不赦大罪,然则虽有律法,也不外乎人情,饶是景帝向来铁血冷厉,但如今就只剩叶孤城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向来对他疼爱依顺非常,思及叶孤城多年以来对西门吹雪爱重至极,又看过管家按照叶孤城事前吩咐呈上的叶孤城在决战当日留下的赦免遗诏和陈情书信,加之西门吹雪在叶孤城重伤垂死后的诸般表现,景帝统统看在眼里,叹勉良久之后,终究将紫金山决战一事秘而不宣,并且准允西门吹雪留在宫中照顾叶孤城。景帝对外宣称天子暴恙,于乾渊宫居养,不见外臣,自己敕旨移驾棠福宫,暂代执理训政。
      在此之前,景帝曾屏退左右,与西门吹雪单独谈话,谁也不知道这番谈话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西门吹雪就此留了下来。
      事情既已了结,玉罗刹、陆小凤和花满楼便也相继辞行。
      陆小凤出宫之前,将两人决战当日自己与花满楼和叶孤城那番对话转述给西门吹雪听了,话毕,叹息着看向乾渊宫内殿当中一昏一醒的两个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西门吹雪,你以后……就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说这话的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床边给叶孤城喂药,将卧于床上一直昏沉不醒的人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勺一勺吹温了汤药喂他喝下,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无波,动作却十分轻柔细心。
      西门吹雪听着陆小凤的转述,并没有说话,待到给叶孤城喂完药,又扶他重新躺下后,只看了陆小凤一眼,便又低头去看床上那兀自沉眠的人。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陆小凤却看到了西门吹雪那无声表达着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眼神。
      陆小凤见他如此,不觉心中暗叹,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西门吹雪低头注视着叶孤城,只沉声道了一句:“……我会等他,只要他还活着。”
      这一次,他会等他。
      或许他会等上很久,或许他会永远等不到,但是他会一直等待。
      那缈若飞仙的身影已经复苏过来,自此长驻心间,永不湮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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