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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期终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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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柔,我们走吧。”一位仪态高贵却衣着朴素的夫人冲一个十岁大的女孩招着手。女孩看看我娘,看看周围空荡落破的宅院围墙,还有被人洗劫后满地都是的破桌椅残布衣,心寒地笑笑,然后转身跟着那位夫人走出宅院的大门,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对她们推推搡搡的,粗鲁得很。这幅画面沉睡在我记忆深处整整五年了,很模糊,也很零碎,只有那一个片断,再想不起其它,之所以今晚又将这记忆从心底挖掘出来,完全是因为那个听似一模一样的名字,宛柔。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宛柔不姓童,而姓桑,桑宛柔。桑家是个大户,我娘曾经是那里的下人,连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后来桑家倒了,桑家的太太和小姐都给人充了官奴,从此我便再没见过她们。那时候我还太小,所有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也都是娘在感慨过去时不知不觉说出来的。那么,这个童宛柔,和那个桑宛柔,会是同一个人吗?我带着满腹疑惑沉沉地睡去,醒来的时候,不禁被眼前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咯咯……”瞪着大眼睛的男孩忍不住笑起来,我却有些气。
“你多久没睡觉了,居然连喊都喊不醒。”童宛柔没有预兆地突然出现在男孩身后,把他的身子转过去,给他穿上罩衫,“赶紧起来陪小少爷吃饭,一会儿我带你见老爷去。”
我不敢怠慢,立刻照做了。话说这个小少爷童继业真不让人省心,吃饭的时候一刻也不安分,不是扯我的袖子,就是拽我的头发,每次童宛柔都亲自制止他,可她脸上那种嗔怪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在放任童继业的顽皮。终于吃完饭了,童宛柔一手拉着童继业,一手拉着我,朝一间大屋子走去。
屋里有很多烟,难闻得很,偶尔还有两声咳嗽,听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童宛柔把我们带到一张大床前,帐子是放下的,烟就从那里头散出来。床边站着一个男人,黑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连肤色都有点黑,感觉很不容易亲近。
“老爷,他们来了。”那男人低声对着床里头说。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他就是昨夜和童宛柔争执的男人。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细小的三角眼,瘦瘦的脸,不说话的时候嘴唇紧闭,很严肃的样子。我发现他也在看我,那种带着敌意的打量。
“老爷。”童宛柔温顺地喊了一声,“我把您让我找的人带来了,您看看喜欢不。”
床里头没人说话,却颤悠悠地从两幅帐子之间伸出一支烟杆来,挑起帐子。我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床上的人面色苍白,形如枯槁,完全不像一个八、九岁孩子的爹。
“这丫头看着比小少爷还小个几岁,做童养媳怕不合适吧。”童敬江带着一副衷心直谏的口吻说。
“爹,我喜欢她。”童继业突然就这么直接地喊出来,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床上的人突然用沙哑又阴森的声音笑起来,然后笑得太急又憋不住猛地咳嗽起来,“好好好,既然你喜欢,爹就把她给你了。”
“老爷,这……”童敬江还想说话。
“你就别管了,一个丫头片子,让宛柔管着就行了,铺上生意要紧,你别分了心。”老爷摆摆手让童敬江别再多事。“宛柔,这事你去办,花钱不怕,最要紧办得干净,别留什么麻烦。”
“是,老爷。”童宛柔欣喜地答应了,抬眼得意地瞟了童敬江一眼,把他气得有话说不出来。
从老爷的屋子里出来,童敬江走得飞快,把我们都甩在后面。
“做男人要有做男人的样子,别一触霉头就跑得比谁都快,给谁看呢!”童宛柔在后面讥讽他,笑得不得不用帕子遮着嘴才能不让牙齿露出来。我摇摇头,她不是那个桑宛柔。虽然样貌在五年间会改变很多,但是记忆中那个女孩眼中纯洁的目光,和她的尖锐妖娆完全不同。她们只是有相同的名字,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当童宛柔带着我回家要娘签下契约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多了一分害怕。从此,我便不能再与娘见面,我就要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最亲的人,也许就是这个童宛柔,可我也不过是与她相处了一个晚上而已。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这时童宛柔用劲地搂住我,让我没法朝家里人再迈进一步。
“我不会让她去的,这卖身契我们不签。”我娘坚定地说。
童宛柔什么也没说,直接掏出大把的银票按在枯黄潮湿的木头桌上。
姐姐看见了,赶紧在娘耳朵边嘀咕起来。我看见娘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却还是紧闭着嘴不肯松口。
童宛柔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拉起我就往外走。
“你抢人哪!”娘大喊起来。
童宛柔的脚步停住,从怀里掏出一张带着红印的纸,在大家面前抖了抖,不客气地说,“实话告诉你,你们家闺女的卖身契她自己一早就按了手印作数了,今天给你们送钱来都是多余的,爱要不要!”
我一听这话就傻了,我什么时候按了手印,什么时候见过卖身契了,童宛柔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抬头看着那张纸,红色的指印尤其刺眼,那一定不是我按的,一定不是。正想着,娘就由姐姐搀扶着扑上来朝我一顿打骂,“你这没出息的,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你犯糊涂啊……”娘哭喊着,我感觉身上疼,又喊不出声来。
童宛柔死死地护着我,一边把我揽在怀里用身体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一边推开娘和姐姐,“谁敢乱来!以前她是你的女儿,现在她是我童家的人,轮不到你来打骂她。她犯糊涂?难道呆在这破瓦房里天天喝西北风等着饿死才不算犯糊涂吗?你以为我们童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别人想进都进不来,你还不原意。我告诉你,人,我是要定了,钱,就这么多,要就拿走,离开这里爱上哪儿上哪,开个买卖租个地够你们吃饭过日子的,不要,我也不硬给你们,以后哪天揭不开锅了,别哭着喊着地来求我。”
童宛柔说完,一挥手,立刻有家丁过来把钱收走。
“别……”娘用劲地喊出来,姐姐赶紧上来抢钱似地从家丁手里把钱都抱过去。那一刻,我别过脸去,掉下眼泪。
下雪了,我在码头送别了家里人,她们并没有看见我,我躲在码头堆得高高的货箱后面,看着她们上了船,逐渐往江心远去。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童宛柔拍拍我的肩膀说。
“那张卖身契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问出口了,这个疑惑在我心里搁了三天天夜,我终于憋不住了,“我根本没按过什么手印,你是骗我娘的对吗?”
“没错,我骗你娘的。”童宛柔爽快地就承认了。
“为什么?”我几乎是喊的。
“因为我要让你留下,”童宛柔毫不犹豫地说,“更重要的是你也愿意留下。我说过的,我不管你家里人怎么想,你的想法对我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我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你娘虽然舍不得,但她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唬住了,她也只是需要一个台阶让她下台而已,这个台阶我给她,她能不往上踩吗?还有你,你当时沉默了,这就说明,你也希望我那样做,那我就做了。”童宛柔波澜不惊地说着,好像她的一颗心比深海还要无底无边,如此多的奥妙千秋蕴怀其中,她却能从容到没有一点局促慌忙的痕迹,她真的只是个丫头吗?
雪停了,我从此真正开始了童养媳的生活。其实这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辛苦可怕,每天除了照顾小少爷的起居,负责他所有衣物用品的缝补洗晒,伺候他的一日三餐还有两顿点心,其他就没什么粗活要干了,最要紧的活就是陪他读书和玩耍,晚上陪夜也是必须的,但以我们现在年龄,也就是让我睡在他房间里,照顾他起夜什么的。童宛柔认真地告诉我说,“别的不用你管,你只记住两件事,第一,要让小少爷开心,让他喜欢你;第二,要听我的话,让我喜欢你。”
这两件事我记在脑子里,始终不敢忘记。每次小少爷开心地笑,她都会奖励我一件新衣裳,当然是以小少爷的名义,每次我替她办完一件事,她都会赏给我一点小玩意,用的是她自己的月俸。因为有了她的照顾,我在童府基本不受欺负,只有两个人对我的态度比较冷。一个就是大管家童敬江。
“你怎么能把小少爷衣服开线的事情告诉收破旧衣服的人呢?童家是做成衣买卖的,现在连主子穿的衣服都开线了,说出去谁还来买童家的衣服?来童家都一年了,怎么连这点心眼都没有呢!”童敬江又捏着了我的错,骂骂咧咧的。
“一年怎么了?你童大管家在童家呆了二十年了,不照样犯错误吗?”童宛柔突然跑出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她身后保护起来。
“我犯什么错了?”童敬江瞪着眼睛。
“亏你还好意思说童家是做成衣的,继业的衣服开线这是事实,说到老爷那里我也是这个话,你还怪巧竹泄了你的底,你怎么就不好好管管那些工人,我告诉你,这开线的衣服肯定不是只有继业一个人往身上穿,与其在这里遮遮掩掩,不如用点心把生意打点好。那是你的活,别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还有,收破旧衣服的人是我找来的,巧竹就是说错了什么也有我担着,你有胆子就去跟老爷说,看老爷是不是只罚我不罚你!”童宛柔掷地有声地说着,气势大得竟然让我忍不住窃笑起来。我看见童敬江的脸色慢慢变得如死灰一般,扭头就走了。
是的,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童敬江不喜欢我是从我没进门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我不怕他,因为童宛柔会护着我,每次都把我的“过错”揽到她自己身上,这让童敬江非常无奈。童宛柔对我的这份好,让我感激之余惶恐不安,不知要如何才能报答。后来我知道,如果你要报答一个人,总会有机会的,即便你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机会也会来找上你的。
春节过后,老爷病重了,其实不是病,而是大烟在索命。从病入膏肓到撒手人寰,这个过程我不愿意去回忆,唯一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童宛柔让我暂停手上所有的粗活,专门照顾小少爷,陪同守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认同了我媳妇的身份;二是老爷的临终遗嘱,让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座宅子还有其他的主子。
“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要把一半的家产留给童承业,他们父子俩早就不要这个家了,老爷何必这么大方。”童敬江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居然主动跑来跟童宛柔抱怨起来。
“家产是老爷的家产,他要分给谁是他的事,你着急什么?”童宛柔不轻不重底说着。
“对呀,这是老爷的家产,就不该分给外人哪。”
“童承业可不是外人,人家好歹是老爷的亲侄子,就算以前怎么胡闹,到底是童家的骨血,不把家产分给他,难道要分给你吗?”童宛柔尖锐的眼神看向童敬江。
“嘿嘿,童宛柔,你装什么清高,你心里难道就不急?我管的是生意,不管谁掌权,生意总跑不了的,可你呢,童继业就是你的全部,如果他倒了,你也就跟着倒了。”
“有我在,童继业就不会倒,好赖还有一半的家产,生意倒是在,只是由不由得你来管,就说不准了。管家有的是,可继业是我带大的,谁能取代了我?”
“是没人能取代你,可别忘了,继业还小,十年之内由我暂理家事这是老爷的遗命,就算你要踢走我取而代之,也要等十年,你等得起吗?当然,如果承业回来,也许我就得走人,可承业又不是你养的,你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童敬江说完,哈哈笑着离开。
我在隔壁偷听偷看着,一切都变得太快,我几乎无法适应。童承业,老爷的亲侄子,有可能会回来,分家产,这就是目前我所能知道的一切。至于明天会发生什么,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