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深处白桑流年》西樵媛

2、深夜无眠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挽起的发髻结实地盘着，卷曲的刘海如同黑色蜿蜒的小溪从平滑的脸庞上轻轻垂落，奶黄色的手绢用手指夹着轻轻在脖颈间摩挲，眼睛中流淌着比深潭还要不见底的光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丫头。
　　“大掌房，小少爷醒了，正找你呢。”一个穿白底蓝花袄的小丫头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跟那女人说话。在我看来，这个梳辫子，穿水裤的小丫头才像是个丫头。
　　那女人赶紧一挥手转身往里走，“把门口的丫头带到我屋里，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带到小少爷屋里，记着要好生说话，别吓着人家。”
　　“我还得回家……”我刚想说自己还得回家跟娘交待一声，就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那个小少爷，一定对她是个极其重要的人。
　　我被那小丫头带到女人的房里，前日看见过的摆设还是没变，只是桌上多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泥娃娃。
　　“给，把衣服换上。”那小丫头变法术似地变出一件粉红色的袄，还有白底红花的裙子，好看得很。“我叫童宁，是大掌房身边的丫头，你叫什么？”
　　“方巧竹，”我轻声地说，“大掌房是什么意思？是说刚才那位姐姐吗？”
　　“大掌房就是管丫头的大丫头，老爷少爷的生活起居都由她管，怎么说呢，除了生意上的事她不管，别的都能说上话。”
　　“那她，也是丫头？”我怯生生地问着。
　　童宁脸上活泼生动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沉默片刻说，“我们都是丫头。”
　　我识趣地低下头，她却过来拉起我的手，“不过，你的好日子总会来的，大掌房找了不只一天两天了，终于把人给找着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羡慕又怜爱的表情，难道做童养媳比做丫头好吗？正疑惑着，她把我拉到一扇房间内侧的门前，轻轻敲了敲说，“大掌房，衣服换好了。”
　　“带进来吧。”那女人的声音穿透门板，传进我的耳朵里。
　　童宁带我进到隔壁的屋里，我从来不知道两个房间可以用这种方式连接起来，我更没有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除了那个女人，还有一个与我一般大的男孩。他穿着粉嫩的绸子衣裳，依偎在那个女人怀里，竟然有一种母子相依的感觉。
　　“走近些说话。”女人吩咐着，童宁推着我站到他们跟前，那个男孩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了。
　　“继业，喜欢她吗？”女人轻轻捏着男孩的脸蛋，亲昵地问。
　　男孩看了我一阵，突然笑起来，可爱地点点头。
　　女人也笑了，轻轻拍着男孩的背把他哄睡了。我站在那里，好像自己很多余，同时又觉得这个男孩不太对劲。我已经懂得给家里挣钱了，他却连睡觉还要人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咱们出去吧。”女人打断我的思绪，带我回到她自己的房里。“你刚才看见的，就是童家的小少爷，也就是你未来的夫君。”女人端坐在我的面前，像是要训话，奇怪，我跟她算是什么关系，怎么我就这么容易被她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她的眼睛，好像有看透人心的力量，如同磁铁，虽然让人望而生畏，却又令人心生留恋。“既然少爷喜欢你，那就没别的话了，你要是愿意留下，明儿我就带你见老爷，买了你，从此做我童家的人。” 女人把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重，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似乎就此要将我的命运铁板钉钉。
　　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认定我会答应。我心里这样不服地想着，可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同意了。
　　“你家里人知道这事儿吗？”女人把领口往上拎了拎，可能是天又添了一层凉吧。
　　“他们都不知道，我怕他们会不答应。”我可怜地望着女人，希望她能给我多一点勇气。
　　“我不管他们，”女人毫不犹豫地说，“我只问你答不答应。”女人这话问得颇有几分狠劲，眼睛直盯着我，好像撒一点小谎就会被看穿的样子。
　　我强压着强烈的心跳，镇定地点点头。
　　女人笑了。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让我觉得答应她任何事都是值得的，只为换她一个微笑。倒不是因为她的微笑有多妩媚动人，而是因为那种笑容，会给你无穷的信心，让你相信自己此刻所作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任何在迷茫中的人都会喜欢看见这样的笑容，那会让你面前原本灰暗的世界突然间就明亮起来。“行了，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明早见过老爷后，我陪你回去跟家里人告个别，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人，我就这么把你带走了，也必须给你家里一个交待。”
　　“我不能回去住吗？”
　　“回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女人突然收起笑容，满脸的温暖突然变得冰冷，让怕冷的我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我在她的房间里睡着了，也许真的是太累了，一向择床的我居然很快就进入梦乡。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披着大红的嫁衣，翘首企盼某个人的到来。终于有人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却有种悲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终于他走到我面前，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手里的泥娃娃，居然和这个女人桌上的泥娃娃一模一样。我伸手去抓那个泥娃娃，却感觉手掌一片刺痛，接着转醒过来。依稀间，我听到争吵的声音，从外屋传来，一男一女。我跳下床，蹑手蹑脚猫着步子走到门边偷听。夜深人静时，争吵总特别清晰——
　　“童宛柔啊童宛柔，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随便从路上捡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就敢往府里带，还要给小少爷当媳妇儿，你的脑子没坏掉吧。”说这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也不年轻了。
　　“给继业找童养媳是老爷的意思，这事由我来办也是老爷的意思，你有意见，找老爷说去啊。”女人理直气壮地，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训斥。
　　“你别拿老爷来压我，老爷给你权力办事是信任你，你得对得起老爷的信任。”
　　“我怎么就对不起老爷的信任了，”女人厌恶地说，“从我开始照顾小少爷起，哪件事我没有办好，哪句话我没有说好，老爷从来挑不出我半点错，就你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结果连根毫毛都没挑出来过，你还敢教我做事，我看是你脑子坏掉了吧。”
　　“我童敬江好歹也是童府的大管家，这么大的事你总该跟我打个招呼吧，做事还有没有点规矩？”
　　“哟，我还真不知道你童大管家眼里还有规矩两个字。”女人嘲讽地说，“你是大管家这没错，可我是大掌房这也是老爷太太定下来的，童家的铺面、生意、大笔的开支都从你手上过，这都是应该的，我没话说，可你的东西我不碰，我的东西你也不该惦记着吧。府宅里的吃、穿、住、用，下人分配、日常开销、老爷夫人还有少爷的生活起居，那是我的活，你又瞎凑什么热闹！”
　　“什么叫瞎凑热闹？我是不希望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专权跋扈。”
　　“啪”的一声脆响，那是巴掌拍在桌上的声音，结实得很。“什么叫专权跋扈，难道我私自动用府里的钱就把个丫头买回来了？不过是在府里住一晚，明儿等老爷看了再作定夺，这怎么就成了专权跋扈了？”
　　“谁准许你留她过夜了，谁给你的权力？”
　　“继业给的，”女人骄傲地说，“继业说了，他喜欢这丫头，要没这话，我还真不敢做主呢。”
　　“一个毛孩子……”童敬江不屑地说。
　　“毛孩子那也是主子，”女人得意地说，“毛孩子，你也得给他磕头。”
　　童敬江嘿嘿冷笑两声说，“看你那得意的样子，别忘了孩子早晚会长大，你还能抱他在怀里一辈子啦。”童敬江说着，似乎把门打开了，有风呼呼往里吹的声音。“提醒你一句，该叫少爷的时候还是得叫少爷，别老继业继业的，不怕别人听了误会，也得小心别人听了恶心。”童敬江说着，出了屋子，我又听到关门的声音。
　　我回到床上，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刚才梦里的那个人，二是这个女人的名字：童宛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