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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个丫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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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卷起的沙子让我睁不开眼。我颤巍巍地伸手触摸插在头顶的稻草,生怕风大将它吹走,那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要卖身养活一家人了。爹在一场暴乱中被人踩死了,娘的眼睛不好使,干不了活,姐姐给人家当小妾,却被正房太太给赶出家门,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整天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等着送到嘴边的米汤。每日娘的叹息让我想掉眼泪,偶然一日得知隔壁的小姐姐被一个大宅子买去当丫头,家里人就突然饿不着了,我像是找到了希望,偷偷捡了稻草插在头顶,站在大旗路的路口,任人嘲笑讥讽也不离开,只因为那条路的两旁,全是本城有名的大宅门。
风更大了,我擦擦鼻子,故意抿嘴笑着,希望有人能把我买走。
天很快黑了,宅门里透出点点灯光,却没有一点照在我的身上。我拔下头顶的稻草,准备转身离开,一阵车轱辘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紧接着我就跟一辆黄包车匆匆擦过。车上坐着个女人,看不清样子,我想是个太太奶奶的吧。我继续往前走,却听见车轱辘的声音从背后追了上来。咯吱一声,那黄包车超到我的前头,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时我开始有点害怕,厚重的夜幕把我紧紧围住,让我无处可逃。
“你多大了?”车上的女人问我。
我不吱声,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
“你不是要卖身吗,还不许我问问了?”
我心里一动,“八岁了。”
车上的女人不说话了,我等了好一会儿,见她不发话,便也不再抱希望,匆忙地想要离开。
“去哪儿啊?”女人又突然出声,着实吓了我一跳。她看似不留意,其实一直都在盯着我。
“回——回家。”
“家往那头走。”女人说。
我懵了一下,抬头看着她。黑暗中只能看出一个侧面的轮廓,柔和的线条将面庞勾勒得很美。女人用手拍拍座椅,啪啪两声响,黄包车又动起来,我只在车轱辘声中听到一句话,“跟车来吧,我带你回家。”
黄包车在一座大宅前停下,女人下了车,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我有些慌张地看着她,这回是看着她的正面,夜色挡住了她的神采,我只在黑暗中看见她的一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
“把手给我。”她命令我。
我伸出手去,搭在她的手上,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而此刻我的手却是冰凉。她自然地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走上台阶,扣开门,不顾开门人看着我的惊诧的眼神,把我带进宅门里头,一直往里走。
蜡烛点上,亮光在整个屋子里铺洒开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比鹅蛋略圆些的脸,下巴却带着尖尖的秀气,五官端正得没话说,眼睛大大的,很亮很有神,嘴角却微微上提,如同羞赧的微笑,却能与眉宇间的英气相得益彰,透着刚柔并济的味道。她不是很美,可是却像个女菩萨让我心里甜甜的,也许是她掌心的温暖让我对她有了好感,也许是她的收留让我把她的一切都想象得美好,当她把一盘糕点放在我眼前时,我几乎快要掉眼泪了。后来我才知道,所有别人对你的好,都要用你对别人的“好”去偿还。
“今儿早上我就看见你站在路口了,当时我就想好了,你要能坚持着站到我回来,我就收了你。”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听她说话,听着口吻,她像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说实话,我们这儿不缺使唤丫头。”
这话一出口,我手里的包子立刻滚落到地上。
女人不顾我着急的样子,接着就说了一句,“给我们家做媳妇,你愿意吗?”
我瞪大眼睛,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包子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
“别想歪了,不是那么回事。”女人有些嘲笑我自作多情的意思,“我们家小少爷今年九岁了,老爷说要给找个童养媳,漂亮的不要,有钱的不要,最重要是听话干活能吃苦,将来给少爷做个妾,再不济也能做个陪房大丫头,”女人说着给我倒了杯茶,“我看你挺不错的,要是愿意就留下来,老爷给你娘家一笔钱,从今往后断了来往,你就是童家的人了;要是不愿意,就还回路口站着,等别人把你买了去;是走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女人的话说得利索,我好费力才跟上她的节奏。其实我不愿意做童养媳,吃苦受累倒不说它,将来做妾,可不安生。我想到了姐姐的命运,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正房太太狰狞的面孔,吓得皱起眉头。娘一定不答应的,我这样跟自己说,然后放下包子,手足无措地犹豫了会儿,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就转身往外走。
“隔壁李宅刚娶了新奶奶,陪嫁过来12个丫头,正愁发工钱呢,对门王家刚没了太太,说是要买个丫头专门陪陵,到这会儿还没找着合适的,路口唐家的少爷得病快没了,有个道士说得结婚冲喜,正四处买清白人家的姑娘凑数呢,还有斜对门钱府的……”女人一口气说了这段话,连一点停顿犹豫都不带的,好像这些事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洗不掉了。
“别说了,”我着急忙慌地打断她,“我不做童养媳。”说完这句话,我踉跄地逃跑了。
第二天,我改去了花步街,那儿没什么大宅子,却有好些铺子,虽然工钱少很多,却没那么可怕。然而,站了一天,也没人跟我说话,有些个老板朝我望了几眼,就摇摇头走掉了。直到日落时分,突然来了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人,看上去跟我娘差不多大,满身的脂粉味道熏得我难受。
“姑娘,跟我走吧,保你养活一家子还有多赚。”那女人笑得真不好看,让我感觉她不怀好意。她生拉硬拽地把我带到一座楼前,我看见好多穿着漂亮衣服的姐姐们像跳舞一样地冲大街上的人招手。我突然间明白过来,啊地大叫一声就甩开那女人的手跑走了。
第三天,我插着稻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肯买下我的东家。今天还算幸运,有三个人来跟我说话。第一个问我愿不愿意给人陪陵,我想到了那个死了太太的王家,赶紧摇摇手走开;第二个问我肯不肯给人冲喜,我想到了那个荒唐的唐家,立刻扭头逃走;第三个倒是问我要不要当丫头,我顿时激动地使劲点头,可刚踏进他们家门,就看见一个小丫头衣衫不整地哭着满院子跑,后面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拿着扫帚追着打,我顿时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就逃走了。
天又黑下来,我有点辨不清方向,最后竟然又走到了大旗路上。不是要回家的吗?我在心里嘲笑自己,既然已经下决心把自己卖了贴补家里,又本能地对那种生活产生恐惧的心理,这样找一辈子也找不到东家的。我苦涩地笑笑,从一扇大门前经过,突然我感觉有个人站在门口冲着我笑。我慢慢抬头,竟然发现就是那个说要买我做童养媳的女人。她还是穿着那件鹅黄的袄,翠绿的裙子,倚靠着门框,看着我笑。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才是你的家。”女人的这句话说得很没有根据,但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下来,脚也不听使唤地踩上了她家的台阶。
“你是谁?”我怯生生地问,“是这家的太太吗?”
“太太?哈哈哈哈……”她突然放肆地笑起来,“你觉得我像?”
我点点头。
这下她反而不笑了,眼睛里突然有了淡淡的一层悲伤,抬头深吸一口气,看着天空说,“我不是什么太太,我只是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