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相见欢 ...
-
八百年前，长安。
她站在龙首原上，看着西南那座繁华的城池。那里是人类的都城，高墙广筑，车水马龙，槐柳成行。她向北望去，胡虏在看不见的草原上驰骋，那里没有城墙，没有边界，也没有歌舞升平。向西看，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没入黄沙，人们衣衫褴褛，只有几处绿洲可称富足。东边，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村庄，她看见了一片汪洋。
哪里都一样，比不上王都人气繁盛。
她蜷缩起来，择了一处背阴的林子，打算睡到天荒地老。
然而没多久她就被吵醒了。人类的尖叫声传进她耳中。
“山鬼！山鬼啊大人！”一个工匠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开，却险些撞到对面走过来的人。那人深紫色的官服上有金线绣成的牡丹图案，看起来是个不小的官员。只见他拉住逃跑的工匠，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看花眼了，哪里有人？”
工匠呆呆地回头盯着她，眼中却一片茫然，举着的手垂了下来，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一个女人……”
那官员揶揄了几句，把工匠打发走，他自己却留了下来。
她知道，他看见了她。而且，那眼神并不友善。
果然，那官员背着手缓缓朝她走来。他身材有些单薄，皮肤很白，连眉毛头发都是淡淡的棕色。肩膀略窄。她眯起眼睛闻了闻，对方居然是个女人。
“圣上要在此修建新宫，此地精怪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你怎么还在这里？”女扮男装的人类官员走近了，盯着她打量了一番，让她确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忽然一种野兽般的本能让她觉得危险。不，这个人不是人类，也不是她的同类。她恐惧地弓起身子，长长的指甲嵌入地面，像豹子准备发动攻击前的姿势一样，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盯着眼前的人，不确定是该逃走还是发起攻击。
那人忽然笑了，表情暧昧不明。随后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里不安全。”转过身想了想，又折回来，把一根细细的链子挂在了她脖子上。
“躲到下面的河口去，等王宫修好了，带着这个来找我。”
她有些抗拒，但是那人的动作让她没法躲开。对方光洁的手掌若无其事地拨开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擦掉了一些盖在脸上的灰土。
“竟然沦落成这副模样……何苦来哉……”说完忽地没了踪影，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她愣了一阵，忽然抓起脖子上的银色链子，飞也似地向龙首原下方的河口奔去。那只光滑的手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她一直像野兽一样生活在这里，尽管有一些模糊的人类记忆，但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我是谁？来自什么地方？要去哪里？
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但是现在，有个看起来像人类但却不是人的家伙，告诉了她她要去哪里。
她很快来到了河口，茂密的丛林对她来说如同平地。
龙首原上的几股地下水汇聚在这里，向西南流进那座人类的都城。她竟然不知道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有这样美丽的景色。她决定住下来，等待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天，当面谢谢她。
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几百年。
程青淮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扬州城内。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看见陶闻玉一脸阴沉地站在楚西凌身后，一手抱着容悦，一手扶着清哥儿。而楚西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出神地看着前面的巷子。
程青淮突然有些胆怯。他们现在心情都不好，一个抓贼不成反而死伤惨重，另一个……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魂魄都还没归位。他们发起飙来会怎样？会不会拿自己泄愤？
他忽然记起昨天夜里和楚西凌喝酒的情形，想起家里的草庐，屋顶还没上天花……
老秀才摸摸腰里的桃木剑，鼓起勇气向楚西凌跨出一步，准备关心一下。
陶闻玉在他迈步之前先开了口：“他们两个需要好好医治，我带他们去袁士诚那里。”
楚西凌点点头，目光仍死死盯着巷子深处。陶闻玉迟疑了一下，带着那两人从楚西凌面前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和一个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但是楚西凌的目光是涣散的，根本不在他身上。
直到陶闻玉消失在巷尾，程青淮才觉得自在了一些。唯有两人独处时，他才觉得楚西凌有些人性，不那么可怕。
“你……准备去哪里？”程青淮站得僵了，一开口觉得全身都有些酸。
楚西凌还是那个姿势，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眼睛也不眨一下。程青淮只好等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终于，楚西凌缓缓开口道：“叶陀罗逃走了，我的人死了十二个，伤了两个。我有些冷，想回家。”
一番话又冷又硬，像是转述别人的话。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却把程青淮听得有些动容。他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让楚西凌失魂落魄的是那个离去的女人。
“刚才那位姑娘……”楚西凌猛地转过头，吓得程青淮后面的话全忘了。
“……”楚西凌盯着他看了一阵，却没有说话，幽幽地转过去，仍旧盯着远处。
“那位姑娘……是您的旧识？”程青淮佩服自己的勇气，也鄙视自己的好奇心。
楚西凌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侧过头来，笑了。
“八百年，算旧么？”
程青淮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说：“那为何忽然要分别？”
楚西凌脸色沉下来，不冷不热地说：“人妖尚且殊途，仙与妖，简直就是宿敌了。她不杀我已是万幸，分别只是早晚的事。”
这一回程青淮再也掩不住自己的惊讶，脱口而出：“那位姑娘是仙子？”
楚西凌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尽管严格意义上说，神和仙是有区别的，但是她懒得和程青淮解释。懊悔和伤心淹没了她，让她喘不过气。
本是想对莫青梅说声谢谢的。几百年来一直受她的照顾。像孩子一样，受了委屈要找她倾诉；有了开心的事也只能和她分享。她失忆的时候只记得她，偌大的人世，只有她会收留她。丈许宫墙之内，莫青梅的存在让那里成为楚西凌最怀念的地方。一个神，一个妖，彼此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楚西凌知道莫青梅急着想要她修成正果，可以和她一起离开人世。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失忆时一定造了很多杀孽，不然早就渡劫升天了。莫青梅一定也知道，但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十年前莫青梅去洛阳，便是要寻找让楚西凌升仙的办法。她寻得金丹，却适得其反。有时候连楚西凌自己也不明白，莫青梅为什么会为自己做这么多事。
但是一切突然都结束了。从今以后，莫青梅这个名字就不存在了。三界之中只有一个修成正果，脱离轮回的饕餮吕嫣然。而她再也不会回到凡间，和一个身份不明时常失忆的小妖怪弹琴唱歌。
很多东西都是在失去之后才体会出许多好来。而这些好只能在心底默默念着，折磨自己，永远不都会让别人知晓。越是好，便越痛苦，因为这般好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再是你的了。于是想起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楚西凌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地流过八百年间的吉光片羽，那些看似平淡的生活灼伤了她的眼眶。她最后没有对莫青梅说一句真正想说的话。她只是想抱怨她为什么要离开，虽然那并不是莫青梅的错。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会怪她最后的冷漠？
七百年前，依然是长安。
大明宫已经有些破败，楚西凌坐在麟德殿前的花园里，远远望着大殿上的一只走兽。
“那是我的一个兄弟，好望。”莫青梅从她身后走过来，一手拿着一个酒壶。
初次在山里见到她，莫青梅几乎要否认掉自己的直觉。这个一身泥土的山鬼，和她记忆里那个冷漠的身影相去甚远。她果然选择了这条路，一条本将万劫不复的路。
莫青梅犹豫着哪一种做法更好。杀掉她，送她进入轮回，还是守着她，任由她遭受一世又一世的折磨？不，这是她唯一带走她的机会。她可以帮助这个茫然如幼儿的人脱离轮回，让她加入仙籍，和过去的身份一笔勾销。
但是总是不能成功。
每一次轮回她都没能阻止，她只能暗地里消除那些痛苦的回忆，至少在业报到来前的十几年里，让她过得快乐一些。至少，在她们共同的记忆里，没有苦难。
“青……梅……”楚西凌断断续续地念出这两个字。她还是不太适应说话，虽然听得懂，说出来却一直磕磕绊绊。楚西凌这个名字原本属于宫里的一个女官，现在她领了这个身份，做了莫青梅的跟班。不过莫青梅这时已经换了身份和名字，再不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的工部小吏，转而做了尚宫司簿，正五品的女官。
莫青梅拉过楚西凌的手，把一壶酒放在她手上。
“天转寒了，我记得你怕冷。”边说着，莫青梅自己先灌了些酒在嘴里。麟德殿前偶有宫人经过，却看不见她们。
人间对于莫青梅来说，就好像一场延续千年的大戏，她是置身戏台中央的看客。本以为可以冷眼看完，便起身走人。却不想在这戏台上，遇见了故人。只是这故人并不记得她，只专注于自己为自己写的戏文。
楚西凌捧着酒壶，并不喝。许久喃喃道：“我不记得了……我做了什么？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莫青梅无法回答，只能摇头。楚西凌在她转换身份的那一年失踪，三十年未曾归来。外面战火纷飞，瘟疫横行。莫青梅无法离开皇宫，却隐约知道楚西凌的去向。那是她来这个世上的目的，是她为自己设下的报应。
“没事，你走失了，现在终于回来了。”莫青梅轻轻握住那双冰冷的手，“下次别乱跑了，外面危险。”
“我是谁？”楚西凌忽然凑近了问，圆而黑的眸子有些骇人。
莫青梅盯着那眸子，柔声道：“你是楚西凌。”
骇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楚西凌抓紧莫青梅的手，无力地靠在她肩上，“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我出去……一定杀了人了……我闻到……血的味道……”
酒壶堵住了剩下的话，辛辣微甜的液体冲下了喉咙。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去杀人的。
那只是一个男人，在人世的某个角落等着你的到来。等着和你相遇，相爱，最后取走你的性命。
巷子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程青淮的心思猛地被拽了回来。抬头一看，青鸢正驾着自家那辆马车狂奔过来。楚西凌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声音飘过来，像一句暗语。
“昨夜花荫买酒，沉醉不识归路。先生不回去么？今日还要给小姐讲诗。”
程青淮揉了揉眼，楚西凌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已经换上了平时做先生时的衣服。浅紫色的上衣素白色的裙，头上的珠花一丝不苟，在发髻里排成月牙形的两条。他觉得那头饰与以往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
等上了车，在楚西凌对面正襟危坐，程青淮才恍然大悟。
楚西凌头上戴的，不再是惯常的菱纹蝴蝶簪，而是两排白羽绾成的五瓣梅花。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相见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