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水如天》九月一

2、第 2 章

　　2、
　　“辛贤弟好雅兴！”

　　碧波池上，一条皂色身影踏水而来，满池菡萏被他的衣袂带动，摇曳生姿。

　　箫声随止，辛泽将竹箫放在湖心亭的石桌上，略一躬身微施一礼：“小弟只是闲来无事胡乱消遣罢了，辱没视听，让瑾瑜兄见笑了。倒是兄长这踏雪无痕的功夫又精进了一层，可喜可贺啊。”

　　“哎！子渊贤弟谬赞了，愚兄这次贸然造访清芷谷实是有事相求于贤弟，绝非为炫耀而来。”撩起长衫下摆坐在石凳上，林质真满面红光，看得出心情甚佳。

　　“瑾瑜兄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之处，理当尽力。”辛泽也在石凳上坐下，吩咐一旁侍立的小童看茶。

　　“不瞒贤弟说，愚兄近日得了一件宝贝。”

　　“哦？不知是何宝物？”林家精于收集些奇珍异宝，听说府中官窑的御用之物也找得出几件，辛泽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入得他们林家人的眼的。

　　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林质真倾身靠近辛泽，压低的声音里仍是透着隐隐的兴奋：“落琴韵谱！”

　　“瑾瑜兄找到了落琴韵谱？”辛泽霍的长身而起，难道这件传说中的宝物真的存在？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林质真不无遗憾的又摇了瑶头：“严格说来是找到了水不争。”

　　“水少主？”辛泽的神色一凛，略略有些疑色。

　　江湖众所周知，去岁秋尽，水家上下一百七十余口惨遭灭门。落琴崖一役，水少主更是下落不明，绝大多数江湖人都相信他已经坠崖而殁。辛泽实在想不出，基于什么理由，水不争会未死且落到林家人的手中。

　　看出辛泽的将信将疑，又素知这人一向自视清高，林质真说起上元之夜同几位故交在烟花之地吃酒作乐的奇遇时，面上不禁带出了三分惭意。

　　其实说是奇遇也未免夸张，但竟然能在青楼里捡到水不争也委实算得上是咄咄怪事了。

　　原来那日林质真和几位旧识在娼馆正喝到酒酣耳热之际，听到房外大茶壶跟老鸨子讲又有一拨贵客到了，可惜已经客满，白白放走了宗大生意去了对面的栖凤楼。老鸨婆便开始嘴里不干不净的抱怨起一个在她们醉乡苑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死鬼来，口口声声的说再等三天那位客人若还是不来接人，就让几个龟公直接将那人拖到街上去丢掉。

　　林质真也是一时兴起，就好奇的问起怀里的佳人这是哪位姑娘在好好的上元节开罪了她们鸨儿娘？本是随意一问，哪知那杏儿姑娘绢帕掩口娇声一笑，道那位可不是姑娘，却是个俊的能把这醉乡苑里所有姑娘都比下去的主儿。林质真自然不信，调笑问有这样的客人她们还不争抢的去服侍人家？杏儿姑娘撇了撇嘴，告诉林质真他们，那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这话倒是让在座的所有人来了兴趣，自然要逼着杏儿好好讲讲。其他姐妹看不得风头被杏儿一个人抢去，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补充了起来，也就为林质真还原出了一个大概的事情经过。

　　三个多月前，有位戴了遮住上半张脸只余双目在外的铸铁面具的奇怪客人来到他们店里，一不吃酒寻欢，二不留宿作乐，说是要把带来的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寄养在她们醉乡苑。起初老鸨子自然不肯，奈何两锭五十两的黄金放在案上，金灿灿的险些晃花了人眼。面具客人放下金锭，告诫老鸨子收拾间干净客房安置昏迷男子，每日参汤续命，他去找几味药材，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必来接人。临行前还曾出言恐吓，道倘若他回来看到那昏迷男子瘦了一两，便割老鸨子身上一斤肉来抵；倘若那人有个三长两短，便将这醉乡苑所有喘气的包括没睁眼的耗子都斩尽杀绝！面具客人走后，龟公收拾那位客人用过的茶杯，明明好好的放在那里，稍微一碰，悉数化为粉末。老鸨子这才知道面具客人说的话不是危言耸听，最初照顾那个昏迷男人倒也尽心。岂料堪堪一月已过，到了面具男子说好的时间，却并没有回来接人。这百两黄金虽多，但那客人指定的上等长白山野山参也不便宜，又顾及到面具客人武功了得，不敢得罪，老鸨子只得硬起头皮又挨了两个月。直到过了春节，还是不见来接人，又占用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耽误了生意，老鸨子的态度不免越发的怠慢起来，这才有了林质真听到房门外的那番对话。

　　杏儿等几位青楼佳丽虽然对于个别细节说的有些出入，但对于那被寄养的昏迷男子的容貌却都是众口一辞推崇，当然赞美之中不免含酸。林质真听得出幸而那是个男人，若是女子，怕是早有人忍不住要将那容貌毁之而后快了。

　　当下朝廷时局不稳，新帝年幼，登基三载尚不能亲政，先皇托孤老臣和并非新帝生母的太后之间的较量蔓延至朝廷上下，引得江湖上也分成了两派，斗的一片腥风血雨。去岁秋尽水家堡也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劫中覆灭，传闻中原第一美男水不争水少主凶多吉少之后，还真没有见到哪个男子能被几位青楼姑娘这样交口称赞的，林质真不免好奇想去看看。

　　其实林质真本身并不好男风，然而一睹之后却也不免惊艳一回。私下里想到都说水不争是中原第一美男，想来也未必属实，眼前男子料想也不输于水不争。

　　老鸨子倒没因为昏迷男子的姿色而加以善待，不停的在林质真旁边抱怨若是那位面具客人再也不来了，她这日日参汤续命的无底洞可要填到什么时候？有心想把他卖了，偏是个男人。男人也就罢了，更兼是个活死人，每日上好野山参寻常人家也难供养得起，不免顿足捶胸的后悔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不开手了。

　　老鸨子说这话的时候，林质真嫌聒噪也没真的入耳，见男子颈间有块玉佩，便好奇拉出来打量了一番。林家人鉴宝多年，林质真一眼即认出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至于雕刻的倒是常见的蝙蝠寿桃图案，寓意谐音的福寿双全。让林质真最为吃惊的其实是那镂空玉佩不起眼的地方，小篆刻下的“避之”二字，知道水不争字避之的人江湖上或许不太多，但林质真恰好就是那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玉佩作为佐证，再加上那无出其右的容貌，林质真立刻判断出自己真是捡到宝了！当下甩出银票千两跟老鸨子将人买了下来。水不争到手，还愁落琴韵谱不来么？

　　一番原委讲毕，林质真也没有刻意隐去觊觎落琴韵谱之意，甚至暗示辛泽如果救醒了水不争，得到落琴韵谱的下落，可以和他分享。

　　辛泽却心中有数，上元节到今日已近半载，若非林质真实在对水少主的病束手无策，断断不会来找自己的。至于分享不分享落琴韵谱的事，却是万万当不得真的。

　　这样一想，当下抚箫轻笑：“瑾瑜兄哪里话？自家兄弟这么一说岂不见外了？只恐小弟医术不精，难承此任，辜负了兄长的器重。”

　　“贤弟不可过谦了，江湖上谁不知道妙手箫仙的雅号？”林辛两家原是世交，林质真自然清楚辛家祖上曾做过前朝宫中御医，后因战祸离开京师迁到本地的背景。只是到了辛泽这一代，家族里真正还在钻研医术的就只剩下辛泽一人。其他人倒是把辛家的药材铺开遍了兴元府的一府五县，垄断了一方市场，医术虽不再精湛，银子却是赚了不少。唯辛泽只偏爱医术音律，看不得父兄满身铜臭，索性带了两个童儿独居在这重山环围的世外桃源。

　　“承蒙兄长这么看得起，那小弟就随兄长走一趟，至于是不是真能医的好，还要看缘分了。”辛泽很清楚，林家必是找过了无数医生治疗皆无效用后，才来找自己的。毕竟水少主是落琴韵谱的唯一知情人，若非必要，自然是越少江湖人知道越好。

　　林质真起身一躬到地：“愚兄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辛泽忙虚扶了一把：“万万使不得！折杀小弟了！”

　　原本想让林质真在他这竹林草舍休息一晚再启程，不期林质真归心似箭完全等不及了。辛泽只好让童儿备了简单的饭食，两个人草草的吃过后，在暑热天气的正午便动身上路了。

　　两人均轻功了得，出谷翻山进入平川之后，便换乘了马匹。一番昼夜兼程，第三天头上，已然进入了林家所在的兴元府。

　　最为繁华热闹的街市远远就能看到颇为气派的林宅，翠色的琉璃很是醒目。此刻朱漆的大门开着，家奴院工正在洒扫门庭，一眼就能看到里面雕有松鹤献寿图的石雕照壁。

　　青衣小帽的下人听到马蹄声近猛一挑头，见是二少爷回来了，忙扔了扫帚来帮忙牵马。不需吩咐，自然有家丁先行进府去通报二少爷回来的消息。

　　林质真带住了马匹，甩蹬离鞍飞身下马，辛泽也紧随其后下来，两人手里的缰绳被颇识眼色的机灵下人抢先接了过去。

　　林质真半回身，向辛泽比了个请的手势：“贤弟，请。”

　　“兄长先请。”辛泽不肯有半分越矩，林质真只得前面先走。

　　刚跨进门槛，就听见照壁后脚步声杂乱，林家家长林常青竟然带着大儿子林诚真亲自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堆仆从，足见对辛泽的器重。

　　忙抢前两步抱拳施礼，辛泽欲以子侄之礼给林常青问安。

　　“贤侄快快免礼。”林常青热络的挽了辛泽的手，邀他同进前厅叙旧。

　　进到厅堂，分宾主落座后，辛泽又同林诚真相互见礼已毕，林常青屏退左右，才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看出林家人的急切，也带有对这位传说中美男的好奇，辛泽婉拒了林家人说远道辛苦准备了薄宴吃完再忙的好意，坚持先去看病人。

　　林家人自然求之不得，但似乎水不争在林府的事情林家下人也甚少知道，只有林质真亲自为辛泽带路。

　　林府有仿苏杭的园林建筑，几进的房舍曲折迂回，亭台楼榭秀丽雅致，楹联匾额之上的题字看得出也是出自名家手笔，只可惜此刻的辛泽另有杂念，倒也无心赏析。

　　穿过桥廊，辛泽被引到隐于第四进院落一角的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边，林质真谨慎的取出一把铜质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扉后侧身让辛泽先进。这一次辛泽没有谦让，闪身先行进入。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刚才远远就看见墙内高高伸出的竹枝繁密，进得园中一看，果然是片竹林。一条青石甬路由角门一直通向某处，想来应是竹院里的居所了。

　　林质真返身插好院门，两人并肩而行。

　　转过一道弯后，三间虽不起眼却幽静雅致的青瓦小舍近在眼前。廊下站着一位翠衣少女，正秀眉微锁扶枝愁思，因她衫裙同翠竹一色，辛泽第一眼竟没注意到，反倒让看见他们忙过来施礼的姑娘给吓了一跳。

　　“绿竹给二少爷，公子请安。”

　　“绿竹，水公子可有转醒？”虽知必然未醒，林质真还是一来便习惯性的向负责在竹园照顾水不争的婢女绿竹过问一下。

　　绿竹姑娘道过万福后平身，神色暗淡的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前面带路，为主人挑起水不争卧房的珠帘。

　　辛泽跟在林质真后面进得房来，扑鼻便是幽幽香气，循味抬眼看去，床头紫檀架上果置有香炉，轻烟袅袅而散，似是水安息。辛泽精研于药理多年，知民间有将这水安息称为返魂香的说法，想来也是林家人病急乱投医，将希望寄于这熏香之上。

　　林质真指引辛泽来到卧榻前，绿竹姑娘已从独角草龙纹圆台旁搬过一张黄花梨四足圆凳放在了塌前。

　　撩衣摆坐下，搭上绿竹姑娘将水不争挪至被外的手腕，辛泽边诊脉边观察起病人的气色来。

　　这一搭一看间，不免微微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