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无算

5、第二章 上海的夜与雾[中]

　　1-4
　　其实事情的起因很小。
　　谢沐恩长得并没有太过英俊，但个子高，加上人也纯真开朗，喜欢他的女生并不少。只因身边一直有个张霁晴，倒也少有人过来表白。
　　隔壁班有个女生同张霁晴也挺要好，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张霁晴叫她“玲玲”。打扮以高中生的角度来说，实在时髦得有些过分，染了头发不算，从来不穿校服。我和谢沐恩也问过张霁晴，怎么会和这种女人交朋友，张霁晴当时一脸苦笑，说是发小，总不能不理吧。
　　那天又是她过来找张霁晴。刚刚下课，老师还没走出教室，她就嚣张地站在门口，勾着手大声喊：“张霁晴你来一下！”完全无视老师鄙夷的眼光。
　　张霁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走廊里站了几分钟，回来手里多了个小小的粉色信封。她走到谢沐恩旁边，和谢沐恩说：“要我给你的。”
　　谁都知道是什么东西。
　　谢沐恩有些不知所措，说：“你不是跟我讲过，这些都帮我挡掉的？”
　　张霁晴叹一口气：“她的事，我实在没办法。你就回一下吧，拒绝也写张纸给他。”
　　谢沐恩愣愣地接过信封，拆完匆匆读了就丢给我们，转过头去不再和我们说话，一直到上课。
　　中午时候三人一起吃饭，谢沐恩和我讲：“沈光，你帮我回一下她吧。”
　　“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奇怪。
　　“你字写得比我好一点。我怕我写了人家看不懂，再来找我一次，不是更加麻烦。你签我的名字，让张霁晴给她就好了。”
　　当时也没多想，觉得代替人写回绝信也很新鲜，就答应下来。
　　看得出谢沐恩是高兴的，可是为了什么，我不太明白。
　　这封回绝信最后由我们三人分工合作完成。谢沐恩讲了大致意思，张霁晴纠正了些措辞，最后我写下来。
　　本想这件事情到此就结束，可事实远远不止。
　　信送出后的隔天是周五，我们三人照常跑去南市区打游戏机。躲这么远，单纯只为了避开教务处主任的四处追查。
　　我和谢沐恩两人正在死亡鬼屋的最后一关打得入神，张霁晴讨厌这种游戏，就抽空下楼去买饮料喝。一个与谢沐恩差不多高，却壮过他足有两倍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谢沐恩？”那人堆出的恶心笑容让我至今难忘。后面跟着三四人，看起来都是来者不善。
　　谢沐恩的脸色也变了，放下手里的玩具枪，转过头直视了对方一会儿，站到我的身前，余光瞥了我一眼。
　　“什么事？”
　　“抢我女人的就是你吧？”那人语气愈加恶劣，“还玩腻了就甩了？倒是看不出这么有种。”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还是谢沐恩脑子转得快：“你说……玲玲？”
　　“妈的，还敢叫这么亲热！”男人爆吼一声，拳头捏紧，像是马上就要挥过来，却在后面被人制止了。
　　“吵什么吵什么！要打架去楼下打，机器坏掉你们赔啊？”店老板从后面喝道，“阿强，老是坏我声音，爷叔的店下次不让你们来了！”
　　叫阿强的人啐了一口：“下楼去讲！”
　　楼下竟然还有两个人守着，情况非常不妙。以一当十这种事显然不是我们能做的出的，我为谢沐恩处境堪忧，同时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同样危险。
　　没想到谢沐恩这时忽然啧了一声，说：“都是你搞出来的事，做什么搭上我我。”
　　“啊？”
　　没有更多回应。谢沐恩背着书包已经撒腿就跑，两个人立马追出去。但他腿长，跑起来很快，转眼已经消失在拐角里，远远甩开后面几人一大截。
　　“你才是谢沐恩？”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从后面束住，我动弹不能，而刚才的这番愚弄好像更加激怒了阿强，“是不是？”
　　我觉得这个时候说“是”与“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索性没有讲话。那人却不依不饶，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是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可我不是谢沐恩。我怎么能够这么回答。
　　“搜书包就知道了，我胡强从来不乱打人的。”
　　他倒是想显出自己的仁慈，后面有人扯掉了我的书包，拉开拉链后东西通通倒在地上。
　　因为知道要出来，我东西带得很少，只拿了下周三考试要用的一本笔记，连教科书都没带回家。作业周一可以回去抄，也没有带着。
　　没有身份证，没有带名字的课本，只有一本笔迹完全雷同的记事本。
　　“那就不要怪我了。”我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后面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事后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怎么回的家，父母说了什么，周一如何到达学校。
　　我全都不记得了。

　　1-5
　　谢沐恩自从那件事后一直躲着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张霁晴过来安慰过我，我只觉得烦，和她说要准备期末考试，不太理睬她。
　　上课认真听讲，认真做作业和习题，认真记笔记。期末我甚至进了班级前三，老师交口称赞，说沈光这孩子终于醒悟了。
　　我笑不出来。

　　1-6
　　放假回家之后，家里的情况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因为不同朋友一起出去玩，在家的时间多了，我有时候能听见父母之间大声的争吵。开始以为是两人感情破裂，后来才知是因为房子。
　　家里房子买得算是宽敞，和以前的处所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父亲以前说认识人，拆迁费拿得多，这里又有内部折扣，所以才能买到这边。后来才知道都是骗人的。
　　他瞒着全家去借了高利贷，又为了还钱去外面赌，结果血本无归。这两天借钱的人上门了，说还不出钱就把房子卖掉。父母就为了这个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那些人上门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开始的态度还不错，后来完全成了恐吓。父母觉得不行，只好出去躲债。
　　“房子不能卖的！在外面躲个二十年也不要卖掉！”父亲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这是他的坚持。
　　又是一年八月末，我跟着他们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逼仄的房间里挤着我们三口。天花板上裸露的电线接着忽明忽暗的电灯泡，父亲早出晚归给人打工，母亲则是接了些纺织厂的活，一台缝纫机昼夜不分地响着。
　　全镇只有一所高中，校长加上教师一共不到十人。开始我还去上课，可我只能见到老师认真的表情，却听不懂他说的语言。后来我就在家，帮母亲做些活，有时候自己再去外面帮老人写信给外出打工的孩子们。
　　书里才有的情节，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的。
　　我恨过父亲，恨他为什么要去赌博，要去问那些人借钱。同时我又不能理解，勤勤恳恳的工作，难道这些钱就还不上么？又或者，把这套房子卖掉，难道我们还能过得比现在更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这么问过母亲，他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这些你现在想不通的。
　　镇上的那段岁月，时间成了不必要的东西。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时间，父亲某天躺在床上，忽然讲：
　　“我要回去。这样不行的。”
　　他就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带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就离开了镇上。母亲留不住，只好在门口看他，满眼都是泪。
　　母亲一直找出去打工的人帮忙问父亲的消息，可多少时间过去，还是杳无音信。某年冬天，一个回来过年的年轻人找到母亲，和他讲了几句话，母亲抓着那个人的衣服就晕了过去。大冬天我穿着单衣就奔出去找大夫，大夫过来看了看，只讲：“莫去医院咯，好好陪你娘。”接着拍拍我的脑袋，就走了。
　　醒来的时候，母亲见到我，只有两句话：你爸走了，别恨他。我们回家吧。
　　然后又沉沉睡下去，一直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