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人》辜玉迟

11、平生快意

　　平生快意

　　傅秀娘也不愠怒，用手指拢了拢烛火，轻声道：“你这人虽然看上去又随和、又大方，但其实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上几分……谁若是做了你的对头，想必也要头痛得很。”

　　卢九叹息道：“只可惜现下我那些对头们还不知在何处活蹦乱跳、逍遥自在，我却已经快要死了。”

　　傅秀娘瞧了他片刻，也随之叹了口气，道：“我身上真正值钱的东西，你方才都已经瞧过了，最后一样虽不是什么宝物，但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罢。”

　　卢九笑道：“莫非这世上还有能与前辈的剑法、吴狐王的宝藏相提并论的物事？”

　　傅秀娘莞然道：“我最后要给你的这件东西，既不能看见，也不能摸到，别人纵要来抢，也是抢不走的。”

　　卢九奇道：“哦？那是什么？”

　　傅秀娘神秘一笑，道：“是一个故事。”

　　卢九道：“前辈既如此重视这个故事，想必故事中的人物，应当也精彩有趣得很。”

　　傅秀娘悄声道：“人未必有趣，但有件东西，却的确是有趣的。”
　　卢九道：“愿闻其详。”

　　傅秀娘道：“你可曾听说过闻香玉？”

　　卢九皱了皱眉，道：“莫不是那江陵王家，传说能够起死回生、颠倒阴阳的闻香玉髓？”

　　傅秀娘忽而冷冷道：“你信么？”

　　卢九想了一想，道：“人之生死，应循序命理，真有这样的物事，委实是违背天道，也太匪夷所思……若要问我，我是不信的。”

　　傅秀娘又细细瞧了他片刻，方才低声道：“说得好…….当年江陵王家有个孩子，也如你一般，不相信所谓的闻香妙玉，起死回生。他同家里人意见不合，待得不舒心，因而成年之后，便离开家中，四处游历，除了逢年过节鲜少回家，只偶尔花光了银子，会着人回家去取。”

　　“那是广平三十八年，中原大旱，他家里的田地没有收成，他大哥就派了个人去跟他说，今年没有银子给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他这个人，向来十分自律，除了好剑，统共也只有一个改不掉的臭毛病，就是喜欢请人吃饭。也因为这个，他的朋友几乎遍布天下。”

　　“这一年他没有了闲钱，但胡乱请客的毛病却改不了，故而刚刚开春，就把自己吃了个一穷二白。所幸他为人还算豁达，住不了客栈便露宿野外，吃不起酒楼便打猎钓鱼，赊账了给人擦桌洗碗，日子倒也过得颇有意趣。”

　　傅秀娘说到这里，语声也微微带了笑意，仿佛在回忆一件极愉快的事。

　　卢九叹道：“古之游侠，也不过如此。”

　　傅秀娘笑道：“这些事，虽然快意，却只有年轻人才做得了。”

　　卢九忍不住道：“你并不老。”

　　傅秀娘笑了笑，没有接话，缓缓又道：“那时正值初夏，他经过汾阳，正巧碰见一支胡商队伍，做完了买卖，运了整担的丝绸，要回沙漠。他从未见过飞土黄沙，早就心生向往，想去瞧一瞧这雄奇壮观之景，此刻有人带路，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
　　“他驱了坐骑，径自跟在商队的后面，白天坐在马背上喝酒，晚上便在他们营地外面唱歌。”
　　“那些胡商初时还有些警惕，久而久之，却也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大大方方地将吃食、果酒分给他吃，他也不推辞，笑嘻嘻地全都收下。”

　　“当时，那队胡商之中，还有一个汉人，姓吴，旁人都叫他做吴三，为人沉默寡言，却烧得一手好菜。”
　　“那人既以请客为乐，纵对吃食并不挑剔，却也可以算得上是个大行家，一尝佳肴之后，竟被吴三那惊人的厨艺驯得服服帖帖，每日心甘情愿，在商队中打水劈柴，烧火砌炉，俨然成了个打杂的伙计。”

　　“那几个日夜两人朝夕相对，他竟发现，这吴三不仅做菜厉害，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轻功卓绝，内力浑厚，就连占辞卜卦，和合术数，风水阵法，都略有涉猎。但这样一个人，却偏偏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那人平素虽有个慷慨温和的名声，其实骨子里目中无人得很，对这默默无名的吴三，却真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苦笑道：“要知道，这世上有本事的人虽然多，但既有本事，又能耐得住寂寞、也甘心于寂寞的，从来就少之又少。他自问做不到，便愈发欣赏起吴三来。”

　　“他一心与其结交，恨不得将心肝都挖出来给人瞧瞧，奈何吴三虽然对谁都谦逊有礼，却绝不与人真心亲近，待人接物，常留了几分距离。他虽然失望，却没有放弃，觉得人与人之间，靠的不过是一颗真心。他既然是真心，总有一日能够教那吴三明白。”

　　“他存了这个心思，依旧混在商队里，一路向漠北而去。”

　　“其时，塞北一带盗匪流寇横行，但商队既有他在，一路上倒也算得上是平安无虞。但这一队人马踏入沙漠之后，却遇到了一次险境。”

　　卢九听到这里，神色一动，失声道：“莫不是沙漠里的风暴？”

　　傅秀娘叹了口气，道：“不错，那沙漠上的风暴发作起来，当真惊人得很，队伍中虽然也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向导，却仍走失了好几匹骆驼，还有好几个人受了重伤。”

　　“当时他们已走到沙漠中心，偏偏随身带的伤药又丢失。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将从家中带出的伤药拿了出来，分给了众人。”

　　“江陵王家配制出来的伤药，绝无凡品，这支商队便靠着几颗小小的药丸，强撑了下来。”

　　“便是自那日起，他忽然觉得，吴三待他，有了些许的不同。”

　　“渐渐地，两人也会敞开心扉，说一些往日不可能谈起的话题。吴三道，那日沙漠之中，艰险异常，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得出去，他想都未曾想过，竟会有人在此刻，毫不吝惜地将能够救命的丹药慷慨予人。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面前是这样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卢九忽然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傅秀娘笑了笑，低声道：“你也听出来啦，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只可惜那人太过自负，为人又天真得很，竟将别人的戏言，当做了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