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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8* 生于罅隙 ...

  •   归来翌日,当值周四,恰逢酆都暴雨,顺带了台风漫卷上空。
      学校放了一天假,我亦因此逃掉了两节国文课。

      这种天气,似乎正是三堂会审的好时机。

      陆碧那被我强行按于沙发上,揉了眉心看着我置办咖啡点心,大有“听君一叙,至死不渝”的趋势。

      十月下旬的酆都不比其他南国城市,早晚温差愈发严重。我见着一切打点完毕,便赤着脚窝缩在沙发上,连抱着两个抱枕,只能着陆碧那开其金口。可惜未待了一会儿便喷嚏连连,蜷在一角冻得瑟瑟,被他讥讽为“像一只膨开了毛的小鸡仔”。
      陆碧那叹了气笑我缺乏常识,连忙起身开了空调,顺带扔给我一件毛衣外套,自己亦顺带捎了一件,还去厨房灌了保暖袋。

      末了,一切终于准备妥当,只待了主角闪亮登场。

      陆碧那单手托颔,似乎不知道从何开口。他现在已经不带手套,至少他在我面前是如此。我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看着他吃掉了几乎一半的凤梨酥块,又连喝了几杯咖啡,终于缓缓摩挲着说起话来:

      “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我的脑子被这种峰回路转搞得有些短路,但依旧严肃地点下头来。

      他生在英国曼彻斯特,三岁左右被母亲送回酆都本家。母亲笑说他在那边素来水土不服,看来终归是酆都的人。父亲与大哥来机场接他,他牵着大哥的手在停车场里蹦蹦跳跳,却看着父亲远远走在前面,手机里母亲的声音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是啊……是的,那里不干净的东西太多,孩子还是回了国比较好……』

      他愣愣停在原地,大哥笑着催着他上车,却有无脸的小贩拉住他的衣摆,殷勤地向他兜售金鱼。

      他在周防本家呆了十二年,觉得自己生来平凡无奇,但却老是暗地里遭人指指戳戳,说自己似乎看得见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记得他六岁趴在池边逗鲤鱼,却见着一个人在湖心亭里遥遥望向自己,他好奇心大振,便问身边的菲佣那人是谁。
      菲佣大惊失色,失声叫着告诉父亲说是小少爷说凉亭有人,但那里只有石桌凳子罢了。

      父亲当即给了他一个暴栗,说再装神弄鬼就打断他的腿。他捂着额头憋眼泪,却不肯说出一句认错。他与父亲僵持许久,最后竟是父亲软下架子:父亲俯下身来去摸她的头,跟他说这是常事,他看见的亦是事实,只是这不可对外人道说,若是发现什么,对了自家兄弟姐妹说着就好。
      说罢父亲问他可懂,他愣愣点头,不明所以。

      翌日,酆都大寒,家人皆于家里吹了空调休息,他却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在院子跑得欢脱,又闲来无事拿弹弓射了只鸠鸟下来。
      那鸠鸟似乎是故意扬着翅翼被他射中似的,落了地后不跳也不跑,真的就顺顺让他拾回了家里。他兴冲冲地要来鸟笼将那东西塞了进去,还不忘给它粗糙地包扎了下伤口。
      晚上,二哥送了一盘水果到他房间,边剥着香蕉皮,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鸟笼问他:

      『碧那你摆一空鸟笼在房间里干嘛呢。』

      他怔怔地僵住了身子,方才等了二哥走了后,才看着那活蹦乱跳的白鸟硬生生哭出声来。

      他终于明白,方有噤声,天下太平。
      他学会了沉默是金。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一直不语,自己就能享受本不属于自己的平和安逸。
      但他错了。

      不属于他的东西,便永永远远不会属于他。

      一年级开学当日,老师让同排的男女同学两两牵手,去大礼堂参加开学典礼。身旁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地牵住他的手,告诉她自己的姓氏名字,爱好兴趣。他被她的快乐感染,很快与她相谈甚欢。回到教室,女生又恰巧与他同桌,他与她一起喜出望外,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女孩子与他相处半年,忽有一天向他提及:『似乎……在碧那身边,就能看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呢。』

      他慌乱得不能自已,怕她发现了自己肮脏的小秘密。踌躇许久,他才慢慢问道:『你……不害怕吗?』
      女孩子竟在课上笑出了声,以这种方式回答了他怯弱的提问。

      老师愤怒地让她去外面罚站,他便拉起她的手,高昂着头跑出教室。他和她站在走廊上神游天际,顺带着与各路神仙聊侃天地,反比坐在教室里小声交谈要快乐许多。
      自此以后,他便与女孩子来往慎密,他们共同维持着一个不能与常人得见的秘密:
      他们在空白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画下各路妖怪的身形样貌;放了学牵着手一起乘车无人的河畔会见河童;在秋游春游悄悄离群爬上有着东岳王庙的山顶;而于考试时,他与她仍是牵着手的:他是左撇子,左手握笔,右手与她十指相扣,一起听着停在他们耳旁的精灵汇报答案。

      但有一天,女孩子不见了。

      女孩子在一个周末后没来上学,老师却蹙眉道说他身旁怎么好像一直空了一个位子,最终百思不得其解,亦懒得复再考虑,便从他处调来学生入座。他愤怒地护住那张桌子,大哭着喊着女生的名字,坚持着不让另外的孩子入座。
      老师拿他没辙,亦惹不起陆家的少爷,便让他一人独坐。

      排队时,他的身后的女生走上前来,亲昵地要拉住他的手,他却慌乱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再不肯与他人十指相扣。

      他前去女孩子的家进行拜谒,对方家长却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孩子。

      他开始逃学。

      父亲为他定制了手套,好言劝着不肯上学的他,说只要带上这个,便相安无事。

      他蜷在被窝里,惶惶地握住父亲塞进的手套,救命稻草一般地死死握在胸口。

      时隔多年,他难能可贵与一个男人分享秘密。那个男人告诉他,女孩子看见了本不应该由她看见的东西,所以承受了相应的代价。

      他终于明白,自己生于罅隙。

      “那个孩子,是你,对不对?”
      我怔怔地站起身来,看着陆碧那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惶惶惶惶看不清楚。

      我手忙脚乱地跨过茶几,慌张地扑向陆碧那,抱住了。

      “父亲说,你不要紧。”陆碧那依旧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面前,他的双眼没于我的锁骨处。他在我的胸口闷闷,浓重的鼻音刺得我心中发痛,“他说……只要是你……便不要紧……”

      哽咽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我知道……我知道……”我慌乱地安慰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起他柔软的额发。

      陆碧那抱着我的腰际,终于哭得昏天黑地。

      他忘了给这个故事补一个结局。

      八年后,他十五岁,他终于决定搬出本家,独自生活。
      他找了许多间房子,终于在位于中环的花町找到了一间独栋别墅。父亲却给他发来简讯,说是有一个孩子要从彼岸的上海而来,搬进别墅与他同住。
      他打回电话对着父亲大吼,质问他难道还要他伤害无辜。

      父亲却回应地冷静无比,他说,只要是那个孩子,便没有问题。

      他不可置信,却依旧去机场接来了那个比自己大了一岁多半的女孩子:齐刘海,黑长发,双目无神,正对了机场的落地窗不可终日地发着呆。
      他还未走进,女孩子便回过头来,周身透明的尘埃因为空气的流动而微微跳动着,看上去就像是她身后巨大而洁白的翅膀。女孩子提着不多的行李近至他身,不客气地将行李箱塞进他手。他内心惊讶无比,表面却笑得一脸轻佻:
      『你这么确定,我就是陆碧那?』
      女孩子却看着他朱红的泪痣,点下头来。

      他终于相信,父亲的话语是真的。

      他在房子旁边细细密密地布下了妖怪难以近身的结界。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能力。
      女孩子却依旧可以看见,每逢出事,便如小时候的他一般慌乱,抓住他的衣襟惶惶与他叙述道说。他耐下心来一点一点与她分析,告诉她解决的办法,一如当时的男人,如斯细心地教他那般。

      他想他终于找到了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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