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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7* 山间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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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秋游捅出了篓子,接下来的行程自然全部取消。校方本想当时立即叫车遣返学生,却因为当时时间尚晚,亦有大批记者蜂拥,只得让学生们于宾馆再睡一晚,明日清晨,才可动身。
学生们被老师与当地警察驱赶着遣返回了宾馆,平日班里几个格外闹腾的同学,此时此刻,也不由息声。
所有人尚处在同班同学倏忽离世的震惊之中,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当然也不受人待见。
有几个女生甚至哭花了脸,抽噎着蹲在地上不肯前行,被同伴推搡着回到房间。我被这种意外搞得手脚僵硬,亦因为尚有自责,走起路来格外缓慢,终于三步一喘爬回床上。
意外是一种迷人的特质,但这种特质,只限观者而用。身处意外,并不好受。
同屋的两个女生纵使再与亡者关系再好,身体也经不起劳碌一天的折磨。两个人躺在各自床上稍许唠嗑一两个小时,便禁不住困顿,各自相继沉睡而去。我却再是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了。
他因自己过失而死。老师失误而死。因我而死。因陆碧那而死。
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我在一定意义上,杀了人。
我为这个事实惶恐不已,但难能可贵没有逃避。现在已是三点过半,我却清醒得犹如身处白日。考虑稍许,不管有无回复,我决定给陆碧那发短讯。——陆碧那亦没有睡着,两人来来去去两三条,当我问起他现在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回复的内容却风马牛不相及:
〖换好衣服,站在窗边等我。〗
我被这条简讯噎得不轻,手肘碰到床板,发出不小的咯吱声。身旁的女生哼哼两声,翻身转向我来。我被吓了一跳,见她呼吸均匀绵长,便安下心来拍拍胸口,轻手轻脚起身穿衣。
等我全部穿戴完毕,顺带还捎上了应急药包,蹑手爬移行至窗口,果然看见陆碧那站在三楼窗下,一边招手与我示意,一边对我做出口型。他干净的面容在月光下愈发苍白,朱红的泪痣衬得他妖孽无比。他比划着简洁的动作,对我无声笑说道:
〖跳下来。〗
我眯着眼睛骤然睁大,他见我复再向下俯看,拍拍手,做出拥抱状。
当时的我竟然没有任何疑虑担心,只消深吸了一口气,便义无反顾地翻出窗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陆碧那带着我翻过宾馆后墙,又拉了我的手,拼了死命往后山跑去。我拽着自己的应急包跟得战战兢兢,一边心有余悸地回忆起刚才事情:
陆碧那确实把我接的稳当,我却惊得不轻,大叫起来,陆碧那被我吓到,捂住我嘴巴的同时岔住了气,蹲撑在地捂着肚子疼得哼哼,不想这时却有手电筒的光束打来,巡夜的老师朝着这边大吼:
“什么人?!”
我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地上等待活捉,还是陆碧那忍着痛抓我起身,连滚带爬翻进草丛。
现在已然安全的我想起这事,终于在如此逃亡过程中甩了陆碧那的手,撑着膝盖笑得翻天覆地。陆碧那黑着脸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嘶吼威胁:要是我以后再提起这种事来,他就把冰箱上的外送冰激凌传单扔了喂鬼。
我说不出话,只是指着他的鼻头拼命忍笑。陆碧那红着脸转过身去,许久许久,终于“噗”地吐出笑意。
时隔六个小时,我们对于昨日往事,似乎终于释然。
我们依旧向着后山的小丘攀爬,气氛却已轻松不少。我扁着嘴踢掉路边石子。——陆碧那带我走的是森林,我虽未说话,倒是皱了眉乱想:这孩子天生路痴,又在夜里走林路,不迷路,难。如此这般,我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树影婆娑,打开一瓶矿泉水来:
“这么说,你大半夜地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就是为了让我看日出?”
“干什么?不行?”陆碧那长手长脚,抢过水瓶喝了大半,再还给我时一瓶水已然见底。
我自然拿他没辙,只好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摸回背包再掏一瓶向他扔去。陆碧那伸手接得颇有默契,小小的瓶子在他的手心还格外花哨地旋转几下,透明的瓶身与内里晃亮清澈的流水将他的米色手套悉数折射放大,在一片子树影婆娑之下显得分外明显刺眼。
我慢慢停下脚步,盯着那双手套闷气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深深吸下一口气来。
“碧那。”我处在原地,愣愣喊他。
“怎么了?”陆碧那转过身来,挑眉。
“你的手……怎么了?”
陆碧那半张着嘴沉默些许,竟抬头对我泱泱笑开:
“阿邈,你一直以来,是不是当我作交心朋友,无话不说?”
我愣了神点点头,见他深吸一口气来,平静说道:
“那如果我与你共享秘密,即使这个秘密格外肮脏,你……能不能对我一如既往?”
我拼命忍住即要流出的眼泪,点点头:“当然。”
陆碧那停顿稍许,将左手拽住右手中指手套,缓缓将整个手套全部扯下。他苍白完好而修长漂亮的右手暴露在空气中,就着月光的清辉,泛出湿润而紧张的潮气。
我看着他与常人无异,严格说来更甚一筹的右手,刚想发问,自己的左手却被他颤抖着握住了。——
我的声音卡在喉头,而自己的身体,皆全被眼前的景象覆住,不得动作:
我看见,透明而略泛微光的树精停在树梢,朝着我们指点无数;
我看见,通体碧绿的山童坐在石岩之上,正欲躲进草垛,而慌乱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看见,腰卷舒曼的花妖三三两两,扇动翅膀灵巧地穿过林木,遮掩唇齿朝我嬉笑,留下迭迭细小光点;
我看见,浓重而舒软的雾气缓缓地包裹了整个森林,马首鹿身的神明将行其中,停下脚步朝着我微微颔首示意,陆碧那好整以暇微微欠身,我连忙跟着动作;
我看见,身着长褂镜片于鼻的狐狸双足而行,细眯着眼朝我们作揖,手边的提灯忽明忽灭。狐狸停在我的脚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现在还能看到我的孩子,不多了呀。”说罢,狐狸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提灯举高至我手边:
“拿去吧,幸运的人类。”
我在陆碧那的点头下受宠若惊地接过提灯,刚想致谢,却听陆碧那惊喜大喊:
“阿邈,抬头!”
我慌忙抬起头来,竟看见天空微曦,晨光遍撒,身着红袍的美丽神明驾着云车隆隆而过。
东曦既驾,天破拂晓。
我看见。我看见。我看见。
一花一世界,一手分云泥。
我抬着头,眼泪被真正的世界震惊得悉数流出。
我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这个样貌,才是人间最原本的姿态。
这个世界,理应人类膜拜。
陆碧那却悄然放开我的手来,重新戴上手套。我眼前的精怪神仙皆全消失,世界在我面前恢复原样。
我后悔得跳脚,他却轻轻在我耳边说道:
“不能再看了啊,再看,就要被发现了。”
下山的路上,我们两人谁也未再说话。我还震惊于刚才的光怪陆离,当我向着陆碧那看去时,突然发现他背影格外落魄。我看着他微微驼下的后背,思考稍许,一把冲上前去,扬手飞快地扯掉了他的手套。
陆碧那却惊恐得不能自持,猛扑上来就要抢去:“你干什么?!”
我慌乱地将手套背在身后,面上却淡定无比:
“你说过的,你愿意与我分享自己肮脏的秘密。这个秘密我已经知道,你也自然也不会去握别人的手。那这个手套,现在开始,就不需要了。”
陆碧那震惊些许,终于平静下来,对了我微微笑开,又脱下了自己左手的手套:“给你。”
我满意地接了过来,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陆碧那一脸不解,我却沉下脸来平静说道:
“那现在,你得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陆碧那,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陆碧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