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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1* 不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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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算是个什么理?
我一时转不过弯,只能歪着脑袋,听陆碧那解释下文。
陆碧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黑色的细款领带,似乎在思考着用什么简单的说明方式能够让我听得明白:“这样说吧,陆家的能力者对于庇护自身与族人,虽然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但综其大略,我们主要还是倾向于进攻——。阿邈,这个,你知道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摇头,并为陆碧那啧啧称奇:我虽然没有听过,但我听懂了:他概括得无比精准,虽然我尚不知道其他能力,但单单由他的鬼气来说:影响他人、伤害他人、并保全内族的特点,就足以将“攻击性”三字诠释完美。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有些沮丧:我爸虽然是陆家子嗣,但父辈还是家族的事情,他却从未对我提起。本身他又与我交谈甚少,就是我脑子里不多的那些个陆家的传奇轶事,我还是从我妈嘴里得以听之。
陆碧那“啧啧”两声,终究接上了他撂下的话茬:“好吧,这无妨下文。我的意思是,你母亲,我们姑且假设她并不知情,但‘闯入你的梦境’的这个行为,明显是灵能者的表现。”他停下脚步,看着窗外冷风呼啸,想了很久,方才出声:
“阿邈,你说你的梦境长达一年、醒来时还能回忆清晰,这叫食梦,也说梦魇:你梦境的结尾,被妖怪吃掉了,这样你便会长梦不醒,循环往复;但是,陆家的能力只能是攻击,不具有任何修复能力,你的母亲却可以进入你的梦境,并在此之上补全你的梦境,这是非常不简单的动作。而且,陆家的人,根本不能做到。
“这种将非日常扭转的能力,我们业界统一称它‘归零’。‘归零’的能力很是稀有,但难以控制,但我对于这块了解不深,据我所知,这种能力分支很少,通常流于同一血脉,这个家族族姓为【顾】,向来低调,而且,他们——
“世代行医。”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手法果决干练。陆祈里三字,那是绝对的如雷贯耳。
“还有一点。但这一点,倒是纯属臆测。”陆碧那笑得干干,重新将领带塞回v领衫内,“陆家上一辈向来教条,无论男女宗分,只要是陆家这一辈、我们父辈的孩子,统一是单字用名,你妈妈却是两字作名,所以,”陆碧那哼哼着耸肩:
“这很难得。但这的确不能说明什么,倒是作为她女儿的你——”
我等着陆碧那补全下文,他却不肯再说下去了。早会的钟声已经敲响,陆碧那立马拽了我的手腕,迅速将我拉离教工楼层。在附院里,迟到早退可是大忌,但是对于陆碧那这种学生会内部成员,总能打过几次照面的风纪委员,自然而然会放他一马,当然,也包括了跟着吃了白食的我。
——官官相护。
换好了运动服的我,站在操场上,百无聊赖地满脸黑线。
第一节便是最令我头疼的体育课。
陆碧那正在跑道上和一群男生打打闹闹,跳跃着去摸垂下的篮球球网;女生们则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拿着手机互相翻阅,我向来不怎么合群,便饶有兴趣地四处观望。
十一月初的酆都格外寒冷,秋游后的感冒依然没好,到了现在似乎已经转为低烧。如此,我理所当然地请了个假,坐在旗杆下看着同学们压腿扭腰。——我的书包里总是装着各式各样的病假条,以及医院开出的病理证明。以前在上海,每当体育老师看着我难能可贵向他疾跑而来,总是挥挥手做头疼状:
『陆邈,哎呦,你又生病了?坐着吧坐着吧,不行了记得回教室啊。
『……陆彤余今天也请假,看,就坐那里呢,听说你是他妹妹?唉,你们家的人哪……算了,你跟他说说话也好,待会儿记得让他帮我结一下总分。』
我支腿咧嘴地噗嗤一笑,往事一发不可收拾,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愈发困顿了。依旧面生的体育老师带领队伍朝着旗杆旁边的室内场馆走去,一边招呼着我到里面休息。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看着渐行渐近的同学们,没走了几步,便在一片燥热里,朝着地面毫无美感地倒了下去。
“……阿邈!”
{02}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务室里了。
我的床正靠窗边,阳光轻描淡写地打在我的被子上,懒散和困顿瞬间充盈了我的大脑。我睁着眼睛四处打量,未果:医务室的床位用白色的布帘相隔,唯独只有我的床位,还能稍稍看看风景;又尝试着坐起身子,亦未果,只发出了几声饱满的摩挲声响。
声响惊动了布帘外面的影影绰绰,影影绰绰一把拉开了布帘,优美好听的女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醒了?”
我抬眼向着来人望去,一瞬间眼熟地有些失神:女声的主人有着淡琥珀色的瞳仁和微卷的浅褐色长发,用着发带随意地束在一边,眉目清晰,身材颀长。美女的身上懒懒散散地挂着一件宽松的白大褂,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校医的身份。
“……妈。”我对着这张与母亲太过相似的脸孔,下意识地地喊出一个字来。
对面的来人一个愣神,水葱一样的玉指朝我的额间一弹:“小丫头,想什么呢?烧糊涂了?”说罢,她在我的床边坐下,伸手将我扶起,将两个枕头垫在我的腰际,又仔细地撩开我的刘海,轻轻将她的额头与我相抵:
“嗯,烧算是退了,感冒还没好。陆邈是吗?我看过你的病例了,最近多注意点,酆都最近气温起伏比较大。”她若无其事地将我的刘海捋好。站起身来的同时,也顺便拍了拍我的头,“咳,老陆家的人哪,一个个怎么都面黄肌瘦的?你也是,你们家老二也是。”
“……哎?”我被这番话噎得有些发蒙,“老师你认识陆彤余?!”
“什么老师,我不过是来母校见习几月的医科大学的学生罢了,”美女懒散地吊起嘴角,笑容与母亲格外相似,“我姓顾,叫顾夏光,酆都第二医科大学医疗科眼科专业的大四在读学生,怎样称呼都好,但是老师什么,倒是太见外了。”
『这种能力分支很少,通常流于同一血脉,这个家族族姓为【顾】。』
『而且,他们——世代行医。』
“老师……不,嗯……夏光姐,”我咽咽口水,说得小心翼翼,“你长得……很像我妈妈。”
“真的?”顾夏光的眼里浸满暖意,“丫头你这么漂亮,你妈妈一定也是个美人。”——分明是恭维的话语,但籍由顾夏光的嘴里说出,却无论如何让人生厌不起。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刚想客套地开口否认,却听她继续了下去:
“你倒是像我弟弟……唔,除了眼睛,如果瞳色再浅一点,倒是差不多。”顾夏光脱下黑框眼镜,细细将我打量了一番。
“是么?夏光姐你弟弟现在多大?读几年级了?”我向来不关心他人家事,这次却难能可贵这么好奇。
“他死了,两年前。”
“……抱歉。”我慌不择路,却一时口吃,只能吐出如此字眼。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挑起的话题。”顾夏光笑容依旧如常,她轻轻抽掉我身后的枕头,又扶着我慢慢躺下,“我弟弟十五岁那年,像你一样也读高一,他跟你家老二,嗯,陆彤余,对,分在一个班里。他们年级四月份春游,去的是鬼山近郊,那年泥石流滑坡,他和彤余被困在山洞里,连着六天不见天光,最终没撑下来。”
陆彤余?
不可能。
他的身体比之我来还要差上许多,不要说是六天,就是一天的阴冷潮湿,都能够让他死去活来。
『他的体质,若不是血系相近,在他身边的家伙,绝对不会活过三天。只有你,是特例。』
我不是傻子,线索如此清晰,总该——有些眉目。
但如此情况之下,顾夏光脸色不佳,看上去自然不愿多言。我也不好追问,只好偏着头闭眼挺尸,却又不小心混沌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陆碧那已在身边,正大喇喇坐在另一张床上,翘着二郎腿写代数作业。他见我醒了,便走到我身边拉了凳子坐下,看这架势,他要待上好一阵子。
“你逃课了?”我下意识往陆碧那身边挪移,不想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床去。
“现在是午休时分,不过校医室这地方,依旧是闲人莫入。”陆碧那一把将我抱住,重新把我托上床去。
我“嗯”了一声,在回绝了陆碧那“要不要喝水”的问句之后,偏头向窗外看去:
“那个……你哥哥现在如何?”我看着外面鸟鸣啁啾,力求口气心不在焉。
“哪个哥哥?”陆碧那右手撑颚,左手笔头微微一顿,一个根号写出了横线。
“你二哥,陆彤余。”
“……为什么问这个?”陆碧那有些犹豫。
“他现在是高三吧,就算是陌生人,来来回回也得打上两三个照面。”我将双手放进被窝,这真是莫名其妙,我现在,竟然双手颤抖,“但为什么我在高三年级组,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也在找他。”
“啊?”
“他没有失踪,但是,我在找他。”
{03}
第一次见到我二哥陆彤余,是在医院。当时,我四岁,二哥六岁。
这真是可怕的记性,我向来不喜记忆人事,但那天的事情,倒是难得清晰的不行:父亲带着我走进病房,二哥躺在床上,苍白的手臂垂了下来,好像是意外倾泻而出的、本不可为世人所见的流光。年轻的父亲大惊失色:他放开了与我相握的右手,慌张地奔至二哥床头。
二哥在那时睁开了双眼,他神祗一般的脸庞,向着我所在的方向偏过头来,他一边轻轻地叫着『爸爸』,一边朝我缓慢地微笑。
父亲长长吁出一口气来。他将二哥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后招呼着我过去:
『你弟弟,碧那,刚从英国回来,还不太会说汉语。』
穿着浅蓝色病号服的二哥朝着父亲轻轻点头,阳光追逐他曜石一般的双眼,把他苍白无血的脸庞,逐渐染上蜂蜜一样的色彩:
『我叫陆彤余。』
『我是你的第二个哥哥,你可以喊我彤余,彤——余——听懂了么。』
他的英语说得缓慢,带着典雅而庄重的伦敦学院腔调。
我想我在那一刻起开始向往他了。也许陆彤余这个人并不是伟大到值得向往的,但这个因素在我而不在他,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费洛蒙的勾引罢了,简单一点,那天是我的眼睛勾引我。但陆彤余的确是一个廉价而又重要的偶像,不至于搭上大笔金钱又受益匪浅的。
我在多年以后再一次确认了一遍,凭他当时的笑容来说,这的确值得我去向往,毕竟,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崇拜而已。
父亲并没有允许我的直呼其名。——很多天以后,父亲背着二哥回到家里,我站在二楼朝他大喊:『彤余!』,却被父亲扣了额头,生生地骂我不懂规矩。
『他是你二哥!』母亲说。
『快喊哥哥。』父亲说。
我当时在众人眼中不明所以地哭了出来。——我想这是陆彤余欺骗了我,在我心里“彤余”与“二哥”是不能同时成立的,这是两个不同的名词,“哥哥”也是。
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哥哥”是“我的一奶同胞的同辈,而年龄稍长于我。”的这个常识,我也花了与之相同的时间单方面负气地不叫他“彤余”还是“二哥”,而是喊他“兄长”,这个生生生生到骨子里去的称谓。
再大一点我开始喊他“二哥”,这个称呼,似乎可以更为明白地昭示着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而也是那时,我开始与二哥有了交集。
二哥是多病的,在我遥远而清晰的记忆里,他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无暇而易碎的瓷器,或是美丽而短命的植物:乌黑的发,苍白的脸,眉目分明,如若神祗。那时的我还未到可以上得学堂的年纪,便在本家宅院里撒欢来去。有时候遇上了分家旁宗的孩子,也会与他们玩上一会儿。
他们喊我“碧那少爷”、“碧少爷”还是“四少爷”,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是背后的闲言碎语,我却依旧清晰如斯:
『我妈妈告诉我,不要太靠近本家的二少爷。』
『哪个二少爷?』
『就是那个病秧子,经常躺床上的那个。』
『为什么?』
『她说那个人是扫把星,谁碰了他就要倒霉。』
当时我一拳招呼上去,战火激烈,殃及池鱼,直到我们一群男孩,分别被各自的家人拉开。父亲一个耳光就要下来,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臂。分家的孩子却被父母一顿海扁,还不住地向着父亲鞠躬致歉。我被父亲揪着领子扔进房间,他气急败坏地为我上药,终于只是揉乱了我的额发:
『是真的。』
『……?』
『他们说的,是真的。』
父亲告诉我,除却直系血亲,二哥可以给身边任何人等,带来不祥与厄运:
父亲与母亲都是翻译长官,母亲不顾怀胎前往宝岛台湾,二哥便在那里出生。如此这般,便准备着在那里住上几年。
母亲煞是低调的买了公寓,邻居住户,也当他们是普通人家。几年过去,二哥三岁过半,邻家的姐姐准备搬家,她与二哥相处甚好,便给了二哥一个拥抱。翌日,家人看到新闻,邻家的姐姐死于车祸,车子直朝着面门开来,根本无法躲闪。
母亲当时吓得不轻,她只告诉二哥,这纯属意外,却慌慌忙忙,将他送回本家。
这种事情不胜枚举,我亦不想赘述。当时家里却只想,二哥能力尚弱,似乎不需处理。分家旁系,却皆全对他疏远,我却对他腻乎得紧,在他身边,认字涂鸦。二哥因病休学许久,但他并不愚钝,不,这个说法并不确切,他很聪明,非常、非常、非常之聪明:
如此一说,我八岁,他十岁,正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年纪,他却因为哮喘蜗居在家,看着父亲布置的书目。我曾经偷偷地藏匿过他的一张演算稿纸,当时的我不知其所云,十岁的我,依然不知其所云。直到我读书学至初二,才知道,那是物理的电学知识。
到了四月下旬,天气逐渐回暖,父亲看着二哥状态不错,便将他插进小学班级。二哥在学校里呆得分外安生,招致厄运的能力没有发作,聪明的人,自然也讨人喜欢。而体育课若是有了活动时间,体育老师便也让二哥稍许跑跑:
临至下课,老师组织大家捉迷藏,二哥做鬼。他蒙起眼睛跌跌撞撞地跑,一下拍上同班男孩的肩膀:
『抓到你了。』
下午放学时分,男孩子便从二楼的窗台上扑跌了下去。
第二天,二哥背着书包溜进医院,问了男孩的房间号码。却不敢再向他靠近一步,只好躲在灌木丛里,隔着一楼透明敞亮的宽大窗户,偷偷摸摸看了他一天:男孩子没有大碍,只是摔断了腿骨。男孩家人嗔怒地问他原因,只听他扁嘴委屈:
『我也不知道嘛……就是右边肩膀那块,突然就没知觉了。』
父亲在一片凉雨里找到了昏倒在地的二哥。
几天过后,父亲敲开了一家人家的宅院,院里的菲佣向他致歉:『抱歉,陆先生,我家先生出门在外。』父亲知晓那家人家的脾气,素来不羁任性,从不按常理出牌。父亲便在院外守了一夜,方才求得一颗耳钉,打磨圆润的暗蓝色耳钉,在他手中冉冉发亮。又是菲佣向他陈说:
『这颗耳钉可以封住能力,不过冯至五年,便要更换一次。』
父亲叹了一口气,将耳钉握在手心。
那家人家,主人姓顾。
{04}
“这似乎……不是重点。”许久之后,我试探性地打断了陆碧那的沉默。我没想到我期待已久的往事,会得来如此这般的回答。
“是。”陆碧那思考些许,“二哥高一的时候……”
“在春游的时候,害死了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是顾家的孩子?”
“你知道?”
“刚才,那个校医姐姐……嗯,夏光姐,告诉我的。”
“哎呦,”陆碧那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天下那么多姓顾的,你怎么就知道,她就是我口中的顾家?”
我撑着脑袋思考片刻,闷闷:
“直觉。”
“感觉不错,夏光姐她——确实是顾家长女。
“那——这就好办了。”陆碧那长腿一伸,“二哥跟那个人关系很好,可以说是知交好友,那个好友因他而死,但是具体情况,我倒是不太清楚。然后,他就开始休学了。但反正他握有全国数理化大赛一等奖,而且高中课程来说,对他根本不是问题。
“他在打工,在寻找一个方法。
“让那个人复活的方法。”
我惊愕得再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