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河西走郎

5、少年

　　茶棚虽小，里面的客人却不少。徐常二人挑了个靠外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坐下之后徐方才发觉自己四肢有些酸痛，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暗暗想着自己借用这具身体期间，可得想想办法把它调理调理，不然像今天这样走两步路就要瘫成泥，自己岂不是只能日日躺在床上挺尸？

　　正想着，一个娇脆的声音在棚外响起：“累死了！老板，赶紧给我上几壶凉茶！”随即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土黄的布衫长裤，袖口裤脚都紧束着，显得十分精练。她一边火急火燎往里面走，一边用手中的帕子扇风取凉，后边还跟着好几个小厮，个个手中提着抱着大堆物件，有两个因为抱的东西太多遮挡了视线，走得横七竖八。

　　“羚姑娘又去采买货物了？”茶棚老板显然和这姑娘相熟，引着他们围着一张空桌坐下。

　　“今年的米价又在涨了！老屠那儿的肉也大不如以前新鲜，前两年一两银子还能买二十几篓鸡蛋，你瞧瞧，现在好说歹说才卖给我十八篓。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茶棚老板在一旁笑：“羚姑娘也太精明了，米价也不过涨了一文钱。我们这小买卖都没出声呢，黄泉楼那么厚的底子还能被掏空了？”

　　黄衣姑娘灌下一杯茶：“话不能这么说，我巧羚既然给黄泉楼做事，自然就要做得漂亮。我们家姑娘虽然不管帐上的事，可也知道家大业大那就是一文钱一文钱挣，又一文钱一文钱省下的。你瞧瞧你这茶棚子，开了十来年了，连茶壶都没换过。我看以后你也不用费力气煮茶了，清水往这壶里一倒，出来的也是香茶啊！”

　　众客人哄笑，老板也不恼，陪着大伙儿嘿嘿笑两声。

　　徐方看那姑娘一股子泼辣劲，觉得有趣，低声问常满盈：“黄泉楼是什么地方？”

　　“黄泉楼在主街交汇处，一楼茶二楼酒，三楼莺歌四楼燕舞，五楼丝竹管弦，六楼琴棋书画，是城内最有势力和排场的商家。那巧羚姑娘是黄泉楼的掌柜，楼内采买都得她亲自监督，和一般的小摊贩混得极熟，各方行情都摸得透彻。”

　　“你了解得倒清楚。”徐方揶揄道。

　　“这附近的人恐怕还没有不认识她的。”

　　话音刚落，棚外疾驰过一队人马。徐方只觉得眼前一花，队伍已奔出很远。常满盈站起身，看着队伍消失的地方，沉声道：“坏了，看样子柳集镇又出事了。”

　　注意到马队的不止徐方和常满盈，巧羚也放下手中茶杯，严肃地抿着嘴唇。片刻，她吩咐身旁一个小厮：“你回去告诉燕儿马上赶到柳集镇去，反正杨知府也迟早要来找她的。”那小厮得令后飞快地跑出茶棚，棚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客人们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满盈，出了什么事吗？”徐方有些担忧。

　　常满盈沉重地点点头：“恐怕柳集镇又有人被害了。你先回去吧，我得去看看。”

　　徐方面对自己实诚的大哥大嫂总是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一听常满盈要他自己回去十分不愿意，而且看这样子柳集镇似乎是有大事发生，有些好奇，便要求同常满盈一起去。

　　常满盈想到徐方刚来不久，四处多看看总是好的，柳集镇的事件已经闹了两个来月，带他去见识一下权当现场教育，就答应下来。柳集镇在主城东北方向，二人没有马，为照顾徐方身体，常满盈租了辆马车沿北街一路奔出城门。

　　等到达柳集镇已过了晌午时分，马车停在镇外等候。坐马车不那么耗体力，可徐方腹中空空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他看常满盈皱着眉头知他心里焦急，暗地里提着一口气紧跟在常满盈身后不敢松懈。

　　上午看到的马队是府衙的官兵，一行七人骑马飞驰，比徐方他们早到了一个时辰。两个官兵守在入镇的路口，细细盘问路过行人。常满盈迎上去，向其中一人抱了抱拳：“李头。”

　　被称作李头的高大汉子见到常满盈十分高兴，蒲扇一样的手掌拍上常满盈肩膀：“常先生也来了，太好了！这已经是第四个人被害了，我们还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杨大人现在头疼得很，还望常先生能帮帮忙。”

　　“这次遇害的是什么人？”

　　“和前几次一样，是个年轻姑娘，叫麦翠云。昨晚还好好的，从今早一直没出房门，她弟弟觉得奇怪，闯进她房间发现人已经死了。”

　　“麻烦李头带我前去看看。”

　　李头领着二人来到一户农家，门口有两人把守，驱散围观的百姓。徐方进到院内，看到院子里晾晒着玉米辣椒等作物，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一个少年呆坐在院角的石头上，年龄不大，因为常年下地劳作晒得黝黑。李头指着那少年对常满盈说：“那孩子是麦翠云的弟弟，就是他发现了尸体。从我们来到现在坐在那儿好些时候了，我还没问过他话，突然之间唯一的亲人就死了，怪可怜的。”

　　常满盈想了想，没去打扰，先走进左手边的房内。这房间一看就是女子居住的，除了靠窗小桌上的陶罐里插着一束已经开败的花，就没有其它装饰了。最里边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女子，面容平静，身上盖着薄被，好似是睡着了。

　　李头走到床边：“这就是麦翠云，我检查过，身上没有外伤。具体的死因还得燕姑娘看过才能知道，不过恐怕也是没结果的，就像以前那几个。”

　　常满盈只是看了一眼死者，就在屋内四周走动，却没有碰过任何东西。徐方忍不住提醒他：“还是应该从尸体上找线索吧？这屋子摆设简单，一眼就瞧个遍，你还有什么好看的？”

　　常满盈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徐方不好再打扰他，走出屋子，顿了顿，踱到那少年身旁蹲下。他仔细盯着少年，犹豫要不要开口劝慰一番。

　　“我没哭。”少年嘴唇轻动，声音沙哑。

　　徐方却因为这简单一句话，心中酸涩。他转了转眼睛，微笑着对少年说：“我给你念两句诗听好不好？”他清清嗓子，高声念到：“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见少年没有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按照我的理解，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有的人虽然活着，可是他做了很多坏事，人人都盼着他赶紧死。没有人喜欢他，众叛亲离，这种人活着跟死了一个样。可是有的人呢，生前做了许多好事，大家都喜欢他。虽然他死去了，可是人人心里都念着他，不忘记他，那他就跟活着一样。”

　　少年微微转头看着徐方，眼里渐渐聚起了泪水，他嘴唇颤动着，轻声吐出一句：“我是念着姐姐的，可她不能念着我了。”

　　徐方放柔声音，扯着袖子给他擦眼泪：“她念着你呐，她想你吃好睡好，每天从早上睁眼就是开开心心的。她想你帮她把这满院子的玉米辣椒都翻晾干了，舒舒服服过冬。她还想你记着她，永远不忘记她，不过要记着她最美的样子。你记得住吗？”

　　少年狠狠点头，哇的一声哭出来。徐方轻轻拍他后背，任他哭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