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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名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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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许久不做噩梦了。许是突遭变故的原因,那夜竟又被梦魇住了。
说起来,我家蒙难也是因了徽王的缘故。
家父本只是扬州卫的一名千户,后来调任泰州守御千户所,直属都指挥使司。家父性格耿介,治军极严,一上任就霹雳手段,革新卫所陈腐旧制,裁撤了几个吃空饷的兵少爷,因此得罪了一批当地权贵,屡遭排挤弹劾。好在当时的上司对他极为赏识,一力保举,这才将事情弹压下去。
可朝局瞬息万变,忽有一日他就被说成了是徽王党的人。那时我还小,看不出其中的关窍。他本不属于哪一党,那位多有庇护的上司倒是支持徽王上位的人。
这位徽王与当今圣上年纪只差八岁。因受王贵妃迫害,先帝子嗣凋零。当今圣上经历坎坷,幼时并没有得到属于皇子的教养,因而体弱多病。反倒是徽王,一早就被先帝寄予厚望。学识、能力都是一流。家父一来感念知遇之恩,二来也认为江山应该能者居之,被牵连之时便也毫无辩驳。
六年前那个雨夜,我怎么也忘不了。原本还在满心欢喜地盼望着十二岁的生辰礼,却举家遭了难。父兄被杀,亲族皆被下狱流放,如今已不知生死。
我与母亲被罚没进教坊司。那些曾遭父亲裁撤的兵少爷听闻此事,吵闹着要连包我们母女二人一个月。母亲不堪其辱,一脖子吊死在我眼前。
后来我才想起来,母亲决心一死前是有很多征兆的。原本她是要带我一起走的。我记得,她坐在我床前,流着泪跟我说,若是我们母女在这种地方被那种人折辱,失了贞洁,令祖上蒙羞,父亲必会死不瞑目。
可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我死。在我困得昏昏沉沉之时嘱咐我,好好活下去。不论怎么艰难都要活下去。第二天醒来,就看见母亲吊死在了我眼前,形容可怖。我呆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无声地流了会儿泪后就一直在笑了。至于为什么会笑,我已经记不分明了。
钱妈妈后来对我多有照料,到底真的是因为母亲从前对她有过恩情,还是被我那日的笑声给吓到了都未可知。必竟,一个连母亲死在眼前都能笑出来的人,还有什么极端的事情不能做的么?那些扬言要来嫖我们母女的小人不就没敢再来么?
这样的世道,身为一个女子死了或许比活着更容易些。母亲啊母亲,你只留了那么一句话。可你究竟是想我活下去,还是活着受罪的呢。
如今我明白了,先皇本是个宽宏之人,无情处置所谓的徽王党羽,也不过是提前为自己的儿子铺好道路,铲除一切可能的障碍。当时受牵连的世家大族还有很多,我家算不上最无辜的。
呵呵,无辜与否,还不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
文官倒也还好,六年前处置最凶的便是武官。我那爹老子偏又是个死硬派,他那顶头上司在军中又素有威望,可不就是那出头的椽子。
我又梦见了母亲,她就挂在我的床头,面色青乌,舌头伸的老长。
连饮数杯后,背上的冷汗才渐渐消退。
母亲这是托梦给我么?怨怪我委身于仇人?
父亲虽因铲除徽王党羽之事受牵连,却并非被徽王所杀。杀他的是先帝,是太子党,是当今圣上,是举刀的刽子手。
我究竟该去怨恨谁?
徽王欠我们的,可如今不也以这样的方式对我提供了庇护么?
不论用了何种方式,终归是将我从教坊司捞了出来。水匪打劫身死,也算全了名节。总好过离乡背井,进京成为上流权贵们的玩物。
过了两日,年怀九真带了一大摞话本唱词来。这次他收拾得干净利落,站在院子里一本正经地道,“话本是现买的,唱词是在下去楼子里搜罗了新鲜的,手写的,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他并没真的给我充当说书先生,刚放下东西就有客人拜访,忙着回前院应酬去了。
我翻着唱词,看着那些隽秀的字,想到他写字时的样子,遗憾不能在一旁帮他研磨。
见我出神,菊香在一旁道,“也不知道这年公子去哪里搜罗的?不是说在温书应试么?竟还有功夫去楼子里听曲儿?”
我这才想到,这些唱词的来历。他似乎并不是个迂腐之人,否则也不会毫不在意的说出唱词的来历。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潇洒恣意的态度,对我也未表露出半分轻视,怕是秦楼楚馆没少去。即便是面对徽王,也总是不卑不亢,好像对什么人都十分自在坦然。这或许正是徽王喜欢带着他出门的缘故。
被人尊着敬着久了,任谁都想过过普通人的日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又回来了。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王爷给姑娘的信!”
菊香取了递给我。封皮上没有字迹,只画了一盏灯笼,想是夹在了给年怀九的书信中。
书信内容并不露骨肉麻,只是简单地关怀了一下我的饮食起居如何。又交代我耐心等候他的消息,他总会想办法给我一个名分,有不便之处便交给年怀九处置。并未言明要与我见面的日子,倒让我放宽了心。
年怀九没想到我会当着他的面读信,只愣了片刻就明白了,我这算是告诉了那些侍卫,也就是徽王,交代的事情已尽皆知晓。我没有回信。
我明白,徽王的身份太过尊贵,非名门贵女不可匹配。
他之所以不走明路为我赎身,就是想给我一个更加体面的身份,才好光明正大让我进入王府。
究竟要造个什么身份,或许他还没安排好。总不能凭空让哪个世家大族多出来一位小姐。
没有名分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身为一个王,他家中早有妻妾,儿女也已经生了不少。且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年郎是路人。年怀九一个幕僚是不方便住在内院的。
若是王妃心机深沉,手腕狠辣,我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没有名分做个外室,见到徽王的次数就少,不必费心演绎情意绵绵。往来传信,或许还能时时见到年怀九。
自那日后,连着数日都没见到年怀九。菊香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事情原委。他正忙着拒绝城中商贾大族派来的媒婆们。
年怀九这次深更半夜回乡,打的是温书备考的旗号,邻里乡亲却以为这踩了狗屎运的穷秀才是犯了什么错,才见弃于徽王,被灰溜溜赶回了老家。瞧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说不得还是什么大罪过,否则为何还有几个眼生的武夫跟着看押。
可见年怀九闭门许久后,手脚健全的只身出门逛楼子听曲儿吃酒,很是逍遥自在。乡民们又起了别的心思。
前几日年府又与骑着高头大马的使者有信件往来,显见得那位北边的大人物并未忘了这穷秀才。那些武夫,不是看守,竟是来保护他的。
这还了得。
如今他只是个秀才就已经被如此看重。有这样的靠山,何愁秋闱不中。咱们没见过世面,那京城来的大人物还能没见过世面?
要是等他来年春闱中了进士,运道好些进入头三甲,再凭着一副好相貌金殿上被天子点个探花,那时候公主郡主都配得,再登门可就难如登天了。
才貌双全的金龟婿天下少有。如此一个市井小贩都看得出来的前途无量的金龟婿,就更加招人惦记。徽王的信使一走,年怀九家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虽然他以身无功名,无心成家为由统统婉拒,可总有那不死心的。许是自信自家姑娘相貌出众,定能得年怀九青眼,竟带着丹青画像上门纠缠。
菊香说,年师爷这段日子头大如斗。
我听了她绘声绘色得描述,才知道院子里的王府侍卫也是忙着替他拦人轰人的。私下里,一个个羡慕的不得了。
菊香喝了口水,叹道:“姑娘,你说,那年师爷还没中举人呢,咋就那么招人喜欢?因为长的好看?”
我强压住心中的苦涩,“这些人看中的是他背后的人,还有他的大好前程。若是此次秋闱高中,只怕会有身份更尊贵的人前来纠缠。才貌双全又无家公家婆,还有王爷做靠山,这样的女婿,商贾之家是抢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