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最好不相依 ...
-
我又似乎能够在一日里睡上两个时辰了。
自萧家兄弟走后,我便听话地按着太医的嘱咐,吃药针灸,吃饭睡觉。身子渐渐圆润了一些,气色也不再苍白如纸。
最高兴的仍是他,重赏了所有人之后,扶着我坐在一边锦塌上,眼中满是笑意。我仍是沉默居多,对于他的话,常常不答一字。
我知道我的转变不同寻常,可是他却没问,只要我不再同他闹,所有的一切他都由着我。
可是那日临到中夜,我从短浅的睡眠中醒来,蓦然发觉他并没有睡。单手撑了头,侧躺在我身后,专注而深情的目光让我如锋芒在背。
我不敢转身,只能拿一个僵硬的背对着他。仿佛在白驹过隙中略过百年,他才轻轻地握了我一束发,在深重的夜色中,极轻地问了一声:“又有了,希望,是么?”
我猛地睁大了双眼,死死咬了唇,惊呼便被压在嗓中。
他却没有再出一声,顷刻,平躺下来,闭目睡去。
夜风扶起垂坠的帐帘,波浪般的翻涌,如滔滔大海深邃得吞噬了一切。我在忍受着内心一刀一刀的凌迟,额角渗出冷汗。
隔日醒来他却不在。两旁服侍的宫人也道不知,我微微疑惑,碧云却已传膳进来道:“娘娘万福!请娘娘过花厅用膳。”
我扶着碧云的手起身,沉吟之后仍是不禁问道:“陛下?”
碧云一笑,回道:“奴婢不知。只是陛下今日离去时特地交代了奴婢,娘娘醒来后一定要先用早膳。”
我脚下一顿,到底没有再问,随着碧云去花厅用膳。
勉强吃了一些,我端起碧云新沏上来的雀舌饮了一口,在升腾的茶雾中隐约听身旁的碧云禀告道:“娘娘,丝帛织造处少府李大人来了。”
‘叮’地一声,茶盖重重地落在杯沿上,发出一声尖利的碰撞。碧云一愣,我却已平静地放下杯盏道:“让李大人进来。”
碧云一句话便含了下来,不得不屈膝应下。两旁有眼色的宫人赶紧上前收拾,又松了帐帘,隔开了我的神色。
不多时,碧云已领了李大人入内。
“贵妃娘娘吉祥。”座下的李大人一身正经官服,俯身恭敬请安。
我在帘后抬手淡声道:“李大人不必多礼。碧云,看座沏茶”
碧云领命,让李大人坐了右下首便转身去沏茶。
“娘娘身子重,前些日子陛下特意吩咐过臣为娘娘挑选一些柔软绵薄的料子。臣找寻多日,终于寻到几匹月白蚕丝,用作里衣是再好不过了。今日臣前来便想请娘娘过目。”李大人起身,深深作揖道。
我一瞬紧了心口,却是不动声色地扶着一旁宫人的手转出了帐帘,开口平淡道:“自然是要看一下。”一顿,又望定李大人,定声再道:“不知料子在何处?”
李大人击掌三声,殿外的小黄门已抱着料子入内。李大人扯开一尺,抬头对我缓缓道:“便在此了,还请娘娘过目。”
我一步步走去,目光所及的料子光泽如月华,却奈何触手生凉。那凉意从指间一路沿着血脉抵在了心间,我抬眼,在眼眸中浮现一点痛。
李大人却道:“娘娘,可还满意?”
我深吸一口气,侧眸避开般道:“确实是好料子,李大人费心了。”
李大人却低笑一声,又恭敬道:“是臣的荣幸。”微停,好似沉了声,再认真地问道:“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猛地,有一种尖锐的绞痛冲击我的心口,我能感到银针刺入的冰寒。我不得不微退了半步,可面前的李大人却执着地等着回答。
“这料子甚好,可给东宫送去一些。”我勉力说出一句,掌心已满是汗水。
李大人已含笑应下道:“臣明白了。”音落便收了那匹布,欲要告退。
我却忽地扯住了一角布料,指尖微颤,眼底有痛苦地犹豫。
李大人却丝毫没有松手,握着另一边布料,低声而恭敬道:“娘娘,有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我一惊,仿佛看见了这些年的煎熬,终于是,缓缓松开了手。
李大人才离去,我便屏退了众人,独自在锦塌上枯坐良久。
我愣愣地看着,有一束微弱的阳光,穿透了阴暗的云层落在窗扉之上。我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伸了过去,氤氲的光芒笼罩了我的苍白,我极低声地开口,更似哽咽,“求佛祖慈悲……”
隔了不久之后的一日中午,他心血来潮地要玩投壶。茹法珍和梅虫儿连忙带人将芳乐苑布置了一番,这才恭敬地请了我们过去。
一个窄口的花瓶已经被远远摆开,小黄门替我们各备了十支箭,捧在一旁,随着他胡闹。
我以往见过他投壶,皇家的孩子自小就被训练过射箭,他的耐心又极好,所以他玩这个游戏一向是轻松简单。我怀着身孕,自然不能久站,耐着性子投了几支之后便没了兴致,靠在梅虫儿早已准备好的宽背椅中小憩。
只是他今日也奇怪,一连投了三支箭都未中一支。两旁的宫人低眉俯首,却已微微发抖,就怕他愈来愈差的脸色最终引发龙颜大怒。
我冷笑一声,侧眸却看到皇后宫中的令官大长秋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
我似意思到什么,竟一瞬站了起来。他回身一见,眼中略过沉吟,却是过来扶我重新坐定,这才朝匆匆跪地的大长秋道:“什么事?”
大长秋喘着粗气,开口已有哭声道:“陛下!太子,太子自今早起来便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现在已是意识全无,陛下,请您赶紧去看一看吧!”
他猛地看向我,眼中第一次有了掩藏不住的震惊和悲痛。我双手冰凉,毫无血色的双唇却开口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本宫同陛下这便去看看吧。”
“站住!”他忽地开口,一声叱喝是从未有过。
我僵直着背,缓缓对上他巨浪滔天的双眸,不避分毫。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方才一瞬而过的怒气被压下不见,再开口已是轻声:“你有孕,就不要,去了。在昭阳殿,等我。”
一句话,似用尽了他为帝王所有的隐忍,我几乎能看到他暴跳的青筋。我悲凉一笑,听话地答道:“好。”
回到昭阳殿,碧云便自动去打探消息。我原想不用,却无力阻止。
靠在锦塌之上,我如同被抽丝剥茧一般失去了所有力气。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有满目腥红,泪水溢出,我只能无声落泪。
一个时辰之后,碧云回来,脸色也是不好。我没有询问,只等碧云对我踟蹰道:“娘娘…太子…太子恐怕…不好了。”
一阵巨痛袭来,我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无,只能沉默。碧云等了一会儿,到底俯身退下。
这一夜他没有回来。
清晨,天色仍旧沉青,昭阳殿的大门却被巨大的声响震开。
碧云和一众宫人匆匆奔出去查看,顷刻却是一阵不辨的惊呼。我在寝殿不知为何,仓皇无措。
再抬眼时,已能见一个步履凌乱的嬷嬷飞奔进来。我一怔之间,她已俯身在我眼前,几乎卑微地哭泣道:“娘娘您救救太子吧…太子还那样小,哪里挨得住这样的剧毒?娘娘您大慈大悲放过太子吧!”
碧云已是气极地奔过来,厉声呵斥道:“孙嬷嬷你说什么昏话?!娘娘怎么能害太子?!”说完,又是急忙对我道:“娘娘息怒,这孙嬷嬷乃是伺候太子的嬷嬷,与太子最为亲厚,今日是急糊涂了才擅闯的昭阳殿,说了这些混账话,娘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仿佛再难支撑下去,脚下一虚,已跌坐榻上。碧云急声唤道:“娘娘!”
良久,我自唇边勾勒一点讽刺的笑,全力出声道:“关心则乱,本宫念你是初犯,今日可以不计较。”
那孙嬷嬷似还要再说,碧云已经厉声道:“嬷嬷!你真不要命了么?!”
音落,孙嬷嬷只能伏地痛哭磕头,却是如何也不愿离去。我的脸色已是苍白,碧云急得欲唤侍卫。可还未开口,殿外已有一声冰寒道:
“拖出去,立斩。”
一句短促的命令一下,殿外侍卫已将尖叫的孙嬷嬷拖了出去。
殿内众人慌忙跪地,碧云俯在我脚边,颤抖地开口道:“陛下。”
他背着光,一身薄凉仿佛凝成寒冰,一步一步,缓缓踏进来道:“全都,退下!”音落,殿内无人敢耽搁,立刻退得干净。
他停在我数米之外,暗影晃过脸上隐晦不明。满殿寂静,久久未听一声。
仿佛等了有千年般长远,才听闻他一句:“为什么?!”一字一顿道,音色似寒冰利刃,却又痛苦不堪。
我平稳着声息,抬眸一瞬不瞬地望入他眼中,一句话孱弱悲凉,“如果我说,是因为妒忌,你信么?”
音落的刹那,我不知哪里来的执拗,尽了全力站起来,与他对望,两半内心又在厮杀。
他纯黑的眸中即刻生出一点光亮,却如烟火般一瞬而逝。他嗤笑一声,几步上来,冰冷的手将我拉入怀抱,贴着我的额头,鬼魅的气息晕绕鼻尖。
“若是真的,那不用,你动手。我便会,赐死,他们!”
我蓦地闭上双眼,他眼底的情感那样厚重而凄凉,我早已承受不了。我只能颤抖地开口,缓缓道:“近日京城中有一个自称蒋仙下凡的朱光尚,妙手回春,能使死骨生肌。你何不叫他入宫,为太子诊治?”
他似乎笑了一笑,听入耳中是那样的刺耳沉痛,半晌,放开我,沙哑着沉声唤来茹法珍,道:“去请,朱先生,入宫。”
“娘娘!”碧云一声惊呼,连忙夺过我手中金剪,急声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怔然地看着指尖冒出的血珠,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意,我淡淡道:“不过是不小心,何以惊慌成这样。”
碧云闻言即刻跪地不起,浑身都颤抖了,口中不住道:“娘娘……”
我冷笑一声,到底想起了什么,嘲讽地出声道:“他不会知道!”
“请娘娘体谅奴婢的苦处,陛下下了死令,若是这昭阳殿中再出现利器,奴婢们都难以活命。”碧云低声道,连忙小心地将那金剪收起。
我按住了指尖的伤口,却仍有一滴血珠落在锦塌上。榻上铺的锦缎,为讨吉利选了百子千孙的样式,与我却仿佛有莫大的讽刺。我看着被鲜血染红的一张婴孩脸,猛地痛彻入骨。开口,全力问一句道:“太子,如何了?”
碧云一愣,神色不定,良久才答道:“太医们用人参吊着,还等找到朱先生之后才知情况如何。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已在太子身边守了三日了,只是陛下…陛下至今只探望了一次。”
我定住不答,血色一点点自我脸上褪去,心底压住一波一波的疼痛。我知道如今风平浪静,不过是为了等一个机会。我和她,都在等。
太子中毒的事情自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只是还未等大臣们探查出什么,前方的战场上又是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道:领兵平叛的平西将军崔慧景临阵倒戈,竟挥师朝京城而来。
太极殿上吵吵嚷嚷,大臣们各说各词,却始终没能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崔慧景这次平叛早已带走了朝廷过半的兵马,各地勤王的兵马远水救不了近火。再加上坐镇京口的江夏王萧宝玄的附庸,崔慧景这次的造反来势汹汹,不到十天,已逼近京城。
他再怎样的昏庸,到底都不得不上了朝。
对于崔慧景的造反,他表现最多是沉痛和气愤,崔慧景也是老臣,马圈之战中也曾立过赫赫战功,陈显达反时,崔慧景没有跟随,却选在这样要紧的时刻起兵,不得不说崔慧景的城府之深。
而对于江夏王。早有下臣上奏要他提防,江夏王的王妃是徐孝嗣的女儿,徐孝嗣死时作为他的女儿,江夏王王妃也受诛连。当时他没有接受江夏王的求情,而是另送了两名姬妾过去。这件事情让江夏王又羞又恨,不知有多少次蠢蠢欲动,却都被他包容了下来。他对这个三弟,如同始安王萧遥光一般,多出了许多的忍耐。
只是我越来越多的感到黑夜中他深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后,让我难以入眠。有多少次我醒来,即便他悄无声息,我却知道,他从未安睡过一刻。
崔慧景发火箭烧掉北掖楼后开始攻城。
我也在那日收到了皇后的邀约,在正宫皇后的寝殿,含光殿。
我只带了碧云,皇后亦屏退了宫人,只有大长秋一人引我入内。
大殿之上,描金柱一百二十根,以珉石堆砌基座,门窗以金银为饰,椽栿斗拱均以沉香木为之。椽端复饰以金银兽,并用胡桃油涂瓦,光辉夺目。两旁悬五色珠帘,白玉钩带,宛如仙宫。
我缓缓走上玉阶,正中的纯金凤座雕刻非凡,展翅凤凰栩栩如生。我指尖轻轻掠过,刺骨的冰凉久久不散。
“它原本应是你的。”身后一声传来,低哑而悲清。
我平静地回身,淡声道:“皇后娘娘。”
褚皇后立在八面金制立水屏风旁,依旧一身正红妆花金丝璋凤的皇后朝服,一点一点从阴影中走出。
我微微一叹,多日不见,原本温润的女子眸中,如今却有了凄厉。
大长秋默默地奉了茶,让我于左首坐定,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褚皇后却没有坐凤位,只是坐到了我的对首。宽大的衣袖迤逦在两旁,金丝织锦的凤凰清凉如水。
“我已什么都不和你争了,天下人只知有贵妃不知有皇后,你还要如何?”褚皇后淡声开口,一点自嘲浮现眼底。
我侧眸不答,目光恰巧落在了凤座上。褚皇后顺着我的目光轻声一笑,缓缓道:“你若要它我明日便自请离宫,只请你放过诵儿。”最后半句,褚皇后望定我,眼中多了祈求。
我许久未答,一层淡淡的光线浸入眼眸,终于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争?”
褚皇后一怔,淡然了音色道:“人的心只有一颗,陛下的已经给了你,我再怎么争都是徒劳。”
我闻言却是冷笑,世人都道他对我的千般宠爱,可是又有谁知道我们的深仇大恨?我又道:“人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与他还有结发之情。”
褚皇后神色瞬间痛彻,那些哀伤似薄雾遮住了清亮的眼眸。褚皇后苦笑着低声道:“是我们的缘分,太浅了……”
一顿,又定声道:“我如今,只求诵儿平安。”
我缓缓转过目光,压下了所有情绪。稳着手取过茶盏,静静地含下一口茶,冰冷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舌尖,我煎熬的心已痛至不能,终于是合眼将茶,咽了下去。
再睁眼时,我的眸中已覆满了厚重的悲伤,望定褚皇后,一字一字道:“是我,对不起你。”音色已有不能控制的颤动,眼角有了泪光。
褚皇后一惊,只觉心头发凉,不禁急声道:“你也将为母亲,应该可以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孩子是母亲的全部,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诵儿平安。就当是一个母亲在求你,求你放过我的诵儿,求你……”
话音未落,褚皇后已意识到不对,我面上血色全无,难忍的痛苦缠上了神色。殿外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我在厮杀声中缓缓站起,再一次对褚皇后道:
“是我,对不起你。”我知她一定听见,只因她一霎踉跄地后退,神色惊痛交加。
金丝绣凤纹浅蓝绛紫撒花的褥裙下,黏糊温热的液体急速涌出,将褥裙染成触目惊心的红。沉重的呼吸带出剥离的痛,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痛,生不如死。
我紧得发白的手覆在隆起的小腹上,猛然感到腹内极轻地一动,仿佛是什么在挣扎着最后的希望。我倏地抬起头,泪水滚滚而下。
褚皇后大惊,匆忙过来扶我,口中已惊得无法言语,眼中却是泪如断珠。
我死死地拽着她,撑着力气一点点道:“我同你保证,你的诵儿,一定会没事。”
褚皇后似突地明白了我的用意,还有我那般至极的愧疚,忽地苍白了神色,望着我,终于是凄凉笑道:“那茶中,我没有下落胎的药。”
我急促地一喘,缓缓笑道:“我明白。”
褚皇后却渐渐浮起哀伤的笑容,竟是轻声道:“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我的父兄利用我让我为这皇后;陛下利用我堵住群臣众口;最后虽然仍是被你利用,却是我最想要的结局。只要诵儿好好的,我真的都不在乎了。潘玉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要感谢你。”
我疼得神智都似模糊,早已答不了一字。褚皇后却忽地抬起头望向殿外,最后一句道:“可是你真的没有心么?陛下对你这样情深不移。”
话未完,已被谁用力地推开,我落入一个冷香晕绕的怀抱,我知,是他。
他惊痛得说不出一字,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扬声高喊太医。瞬而,又对跌坐地上的褚皇后狠绝道:“朕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褚皇后平静地朝我们望来一眼,眸中已无生气,苍白地开口道:“原来都是,求不得……”
我在他怀中忍着剧烈的疼痛,却哭得,肝肠寸断。
“娘娘,您好歹,吃一点吧,”碧云捧着碗,哽咽着低声劝道。
我侧过脸,不为所动。一旁的他却夺过碗,一手凶狠地将我的连转过来,一匙汤水已送入我口中。
我被迫饮下,还未喘上一口气,他已送入第二匙。如此几匙之后,我终于狠命地推开他,汤水呛入嗓子引得我剧烈咳嗽。
周围的宫人太医吓得纷纷跪地垂眸,不敢出一声。
他安静地等我咳完,扯着衣袂就替我拭去嘴边的汤渍。他看定我,眼中的冰寒浸骨噬心一般,开口,再也忍不住痛极道:“你知道那茶有问题,你却还是喝了。”
我看定他不答,却能感受到他衣袂下颤抖的指尖。碧云磕头道:“陛下!娘娘刚刚小产险些血崩,实在是受不得一点刺激了,陛下!求您开恩啊!”
他却如未闻,只是望住我一瞬不瞬,神色变作诡异的温柔,轻声开口道:“是个女儿,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儿。”
刹那,我有几乎窒息般的晕眩,疼痛如刀刃将心碾成尘埃,我不能动分毫。
而帘帐外的梅虫儿似乎真的有急事,焦急地禀告道:“陛下,王莹将军败了,北篱门失守……”
他一僵,瞬而起身,手中的碗转眼碎在脚边,离去的最后,他在门边顿了一顿,似有无边的哀伤生出,连音色都灰败了:“你怎么能下得了手,你的亲生女儿。”
我感到天地急转的苍白,眼里凄凉却已干涸了泪水。
褚皇后并没有被立即赐死,而是被关押在了掖庭。
我在深夜辗转煎熬,心里不能平静。我欲向上天祈求,却已然失去了资格。而隔日一早,便有消息传来,褚皇后已在当日夜里已自裁了。
碧云轻声告诉我,褚皇后临死给陛下和太子都留下一封信,陛下看后,当场大怒,摔了显阳殿里所有的器皿,又把宫人全都轰了出去,一个人拿着信独坐一夜。今早茹法珍和梅虫儿进去时,却见陛下将信烧了……
我微微侧过脸去,有那样深切的疲惫与哀伤如丝缕铺满神色,大殿寂静至极,凝固的暗影无边无际。
京城失守,宫城被围。
崔慧景步步紧逼,于甲子日来至城下,扬声高叱萧宝卷种种恶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帝暴虐失德,天下群贤应揭竿而起,安百姓,平群臣。
那日的骂声层层叠叠,一路传入深宫。我让碧云扶着出至殿门,一声一声的漫骂刺耳,我顺着碧云手指之处望去。他着玄色龙袍,在齐斗楼上衣袂如风,隐隐约约一个背影,落寞孤傲到了极处。
我垂下目光,苍白的皮肤泛出淡青的血脉,我忽地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当夜的太极殿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
满殿大臣伏地,他在玉阶之上眉目深深,眸中已是沉重的寒凉。我在昭阳殿也无法入睡,我长久来渴望的解脱不知这一次是否如愿?
所有人都以为崔慧景会连夜进攻宫城。
震耳欲聋的炮响震塌了不少宫殿,宫中一片大乱。他派了梅虫儿过来,又一次将我带上了太极殿。我半靠在帐帘之后,几乎探不出声息。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崔慧景让我们平安无事地渡过了一夜。
第二日天色未霁,端坐太极殿上的他望着清晨的第一缕碧落,终于勾勒了一个模糊的冷笑。帝王的狠绝在晨光中缓缓显现。
果然,当日京城四处便贴满了告示,其上清晰地记着江夏王萧宝玄秘劝崔慧景造反的信件,每一句都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告示一出,天下哗然。
而至中午,更是有消息传来道屯兵小岘的豫州刺史萧懿出兵勤王,已从采石渡江很快便能到建康了。
仅仅过了一夜,崔慧景便失了占先的优势,他的大军开始骚动不安。及至后来,当我知道崔慧景在本应速战速决的那夜竟抛下大军在□□寺与宾客高谈玄言,我唯有叹息,还能如何,都是命中注定。
萧懿的军队速度极快,傍晚已经从外围包围了崔慧景的叛军。
军心已散,先机已失。崔慧景手下的将领临阵投降了好几个,萧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生擒了江夏王萧宝玄。但却被崔慧景单骑逃脱。
萧懿谴副将一路追击到蟹浦,还未展开围捕。一名为太叔荣的士兵已经提着崔慧景的首级前来领赏。
细问之下,才知道那士兵假意请败逃的崔慧景饮酒,趁机斩下了他的头颅。
四月,癸酉。豫州刺史萧懿领兵勤王,平定崔慧景的叛乱,前后不过十二天。
他在殿上迎回了凯旋的萧懿。
当萧懿献上崔慧景的首级时,他亲自走下皇座,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一下子,甩在了江夏王萧宝玄的面前。
所有人即刻伏地跪下,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响起道:“可曾,想过,有今日?”
江夏王面如白纸,却是一点也不畏惧了,扬声答道:“技不如人,可我死亦不悔反你!”
他一刹阴暗了目光,沉重的呼吸如寒冰,冷声笑道:“好!不愧,是我的,三弟!”音落,再不顾其他,让侍卫将江夏王拖入后堂。
“元达,勤王之功,来日,再行,封赏。你们全都,退下。”他又紧接一句道。
殿上众人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已仿佛能知拖入后堂的江夏王结局。萧懿似欲开口,却终究没有,俯身行礼退下。
碧云在我身旁轻声询问,我也是心寒,却是疲惫得再说不出一句,索性合眼不顾。
待众人退去,他才绕至后堂,招手吩咐了茹法珍用步障把江夏王围了起来。
江夏王满面死灰,根本不管宫人的动作。他却缓缓坐了一张椅榻,梅虫儿奉上新茶,他一点点道:“你知道,你围城时,朕是,什么,感觉么?”
江夏王闭口不言,脸上没有半分人色。
他也不恼,侧首微微一点头,茹法珍已经令数十小黄门入内,每个人手上或拿鼓或拿锣,竟围着步障敲鼓鸣叫绕行鼓噪。
刺耳的响声几乎穿破鼓膜,仿佛逗弄一般讽刺异常。江夏王又急又气,胸膛剧烈起伏。他却稳稳端坐,唇边的笑容至深至寒。
我不忍再看他是如何折辱一名亲王,挣扎着让碧云扶起我回了昭阳殿。
夜晚月色清寒,我让整个昭阳殿都撤了烛火,碧云于是取来夜明珠用作照明。我望着鲛珠幽暗的冷光,如冥府的离火,一片犹如沧海的寂静。
我嗅到了他袖底的冷香,他冰凉的身影在门边拉长。
“你杀了他了?”我淡淡地开口,没有回身。
他亦未答,衣料簌簌响动,我一瞬僵硬,以为他向我走来。但却是在一片月光下落座。“我杀了他。”半晌,他淡声回道。
我呼吸一紧,唯剩冷笑。
他定眸看我,清寒的眼中深不见底,缓缓道:“事不过三,今后,是不是,不会再有了?”
我一怔便知道他话中深意。却是冷笑着绝然道:“事不过三,你滥杀无辜,天下欲诛你之人如此之多。下一次,你必不会逃过!”
他眸中一暗,竟徐徐浮起了一丝轻笑,良久无声。
我不得不看到他的脸,在清绝的月色下,从未有那样隐忍的悲伤。
“母后一共,生了,我们兄弟,四个。我、宝玄、宝寅、宝融。父皇多情,母后,虽为,原配,起先却,并不,得宠。有了,我之后;母后,本想着,可以让,父皇,回心转意,却不想,我自,生下来,便有,口吃。为此,不讨,父皇的,喜欢。即便,后来,父皇和,母后的,感情,渐好,母后却,认为,是三个,弟弟的,缘故。对我,愈加,冷淡。”他微顿,半侧的脸上勾勒一丝笑容,凄凉而悲哀。
“那年,我重伤在,你家门前。便是,被人,暗杀。我同四弟,宝融,分开两路,母后被人,胁迫,却指了,我那一路。而父皇,本可以,救我,却不愿,折损,当时他,为数不多,的兵马。”他缓缓道,声音逐渐自嘲而淡漠。
我遥遥地看定他,冷冷地开口,“这些事,你不用同我说两遍。”那年他还在养伤,就曾同我断续地说过他的身世,不过是掩去了皇家的身份。我那时只知心疼,可怜他的遭遇和孤苦,却不知从此之后的血海深仇。
他忽地嗤笑一声,眸中层析出了冰凉的疼痛,开口道:“虽然,我能即,帝位,却不过是,依循祖制。你恨我,杀了你,全家。可是,你父亲,当年,刺杀的,是我的,母后。就算她,对我,再冷漠,她都是,我的,母后。”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宛如刀刻落入我耳中。
我倏地站起,恨极地望向他,压着哽咽尖厉道:“是我爹娘救了你,是我爹娘想你活下来!可是你的父皇和你的母后呢?!他们都想你死!你又为什么还活着?!”
音落的瞬间,他脸色骤然苍白,话语如同利刃没入了他心底最深处。他缓缓起身,月光下,他仿佛鬼魅一般。
“你说的,没错。没有人,想我,活下来。”他抬手,半幅衣袂遮了神情,我只看到泛出的冷光。
“当年,我也曾,问过你,同样的话。你如今,是不是,改了,答案?”他在月华中问一声,一切都苍凉得紧。
我稍扬了头,任由悲伤透彻,缓缓道:“我原以为,我逼死你的发妻,打掉你的孩子,你早已知道我的答案。”微停,望入他眼中道:“你以为我如今会有什么答案?”
他猛地转身,不发一言快步离去,脚下的步子踉跄而凌乱。
大开的殿门,疾风同月色冰凉。我垂眸良久,低声呢喃:“爹,娘,女儿一定同你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