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春梦了无痕》熹雪微昀

14、【十四】

　　【十四】
　　悯颦殿是翊坤宫的正殿，为茉兰寝居之所。挽花阁阁前置着茉莉，阁后养着兰花，是当年封这一宫主位时皇帝特意给置办的，因着喜欢便时常流连，当个小书房用——后来倒再也没有换过。旁的还有碧落轩、定言斋、猗兰馆、幽蘅楼几处，却不长住着。因是如此，在回复芊羽的信上，落款便是挽花主人四字。

　　那信后，芊羽回过一封，落款写的是芊葶客。茉兰当时便覆信去调侃她：“君以承乾芊葶为客寓，未知目之所视者何也？”芊羽看信便笑得捶足，覆道：“目所在唯翊坤宫挽花阁也！挽花主人肯割爱否？”又道：“毋宁以深宫为客寓，况承乾之芊葶乎？”

　　再后来便是茉兰的信、芊羽的画，一来一往，短时一日一往，长时数月一往。茉兰见她宁可绘画也不愿写字，倒也罢了，后有一日才知道端的。
　　那是芊羽对珞瑶说的：茉兰什么都好，拽起文来也是真板正！那是一首诗压倒会试举子的水平，我可支应不来。还有！你可不知，她寄我的头一封信，酸得我大半年不敢碰一丁点儿醋，连赏下的西湖醋鱼都匀下去了！
　　她本是呷着茶，看着珞瑶绘声绘影的说着，突然笑得把茶都喷在裙上。这么多年，珞瑶头一回看到她这样开心又这样失礼，几分讶然，却又着实庆幸。芊羽和茉兰的交情里没有功利的成分，自然干净也纯粹的多。旁人或许会将这当成寻常的拉拢与交好，但这世上的事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陆陆续续，几年下来，挽花阁里已存了六七十幅画作，各种调侃典故往来不绝。茉兰骨子里从来就是词锋犀利的，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些谈古论今的机会，也仿佛要把那四年压抑的苦闷一股脑舒了出来。只是精神虽好，身子却越发不济。

　　康熙二十年秋，芊羽晋了妃，封号没有沿用“谦”，反而是挑了从前封格格时赐下的“瑜”。因承乾已有乐妃，故而迁到了钟粹宫，寝殿也改成了怀瑾阁。迁宫那日，皇上因她喜热闹，还摆下了宴席，六宫从人莫不附和，独佟氏双姝未曾到访。
　　芊羽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便一直留意着，果然过了未时，便见珞瑶的女官清因递了张薛涛笺来。芊羽低头看过，抿唇一笑，便借口酒醉，往阁子里去了。

　　挽花阁前仍旧是开满了一庭茉莉，景致依稀。芊羽换过衣裳来时，茉兰扶着珞瑶正在庭院里。三人相见，没有礼数，只是相顾一笑。茉兰淡淡道了句：“这是你第二次来翊坤。”
　　她有几分讶然，想想倒确实不假。珞瑶倒是常见着，却从未想过来见她。彼此推心置腹，平时却极少见面，而这翊坤宫，在那个雪夜之后，她便再也不曾来过。
　　她笑：“挽花主人不点头，我哪敢再来，不怕被罚在廊子底下站着么？”
　　珞瑶啧啧叹道：“你如今是瑜妃娘娘了，谁敢罚你！”
　　她似有些深意，却如常笑道：“也未必。这宫里，有三个人罚我，我绝无二话。第一……”
　　珞瑶忙阻她说下去，道：“你别说！让我猜猜！”
　　她扑哧一笑，点了点头。茉兰在一旁站着，面上也是似有若无的笑着。
　　便听珞瑶道：“头一位是九龙至尊！第二位是有凤来仪！第三位是你那堂姐、风水得意的皇贵妃！”
　　她眨了眨眸子，调皮的道：“头两位的确不错，不过这第三位……”略一顿，她看向茉兰，笑道：“第三位是这挽花阁的主人。”
　　珞瑶一怔，也看向茉兰，却见茉兰仍是静水无波的笑着，眼中一丝了然，朝芊羽点了点头。

　　三人走进去坐了，离儿上来招待，却是摆的酒和几碟小菜。芊羽一怔，问离儿：“贵妃在病中，能饮酒么？”离儿未答，茉兰道：“偶一为之罢了。没什么打紧。”芊羽点了点头，三人举杯共饮。原以为是梨花白之类的，谁知却是茅台，入口极烈。芊羽被辣的眼泪泫然，珞瑶喝着大呼爽利，茉兰却仍是静坐着，猛然端起杯来饮下。

　　“芊羽。”这是茉兰第一次叫芊羽的名字，芊羽听来反觉得极为习惯，像是从前便这么喊似的。她应了一声，便听茉兰续道：“朝堂上有制衡，后宫里同样是有的。这些年你虽顶着赫舍里的名，却不曾走上和皇贵妃一样的路，这才是你最珍贵的凭依。倘若有朝一日你卷入了后宫的争夺，你就将不再是你自己。今日种种快意畅遥都会不复存在……”
　　芊羽听着只是愣神，未曾想过茉兰会说出这样的话。珞瑶也是一怔，但旋即自顾自的饮酒。茉兰咳了一阵，续道：“从前湘敏贵妃还在时……”

　　一语未罢，离儿进来道：“钟粹宫的灵芝姑娘来寻瑜妃娘娘，说是皇上在怀瑾阁，请瑜妃娘娘回去。”
　　芊羽点了点头，坐着不动，只是看向茉兰。茉兰微微一叹，却是摇了摇头，把话掩了去，向珞瑶道：“阿瑶，替我送她。”

　　从挽花阁走出，芊羽便问道：“茉兰她怎么好端端的竟说出那样的话，倒像是生离死别……”一语出，也觉不祥，忙就掩住了。
　　珞瑶摇头，道：“我也不知，莫约是因前几日是湘敏贵妃忌辰，她有些感慨吧。”
　　湘敏贵妃柳氏，乃是汉女，早年侍奉在藩邸，后来封了贵妃，恩宠不绝，只可惜在茉兰入宫那年秋天便去了。而茉兰也是曾宠冠后宫的人，如今也落得这样下场——君恩如斯，到底是福是祸呢？
　　思及此，芊羽默然不语，心底也有些感慨。

　　珞瑶却是一路把她送到翊坤宫门前，又看着她走远了，方折身回来。

　　至院中，清风徐摇花叶，小白花骨朵如东珠般埋在翠叶从里。进了屋里，从人正在撤下残席，茉兰枯坐在案前，眼神空洞。珞瑶怕她伤心，走过去握了她的手，蹲在她身前，没话找话道：“姐，我有十年没喝过你烹的茶了，今日这茉莉开得正好，我去采些新鲜的花儿，你为我烹一壶茶吧…？”
　　茉兰抽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浅笑着点了点头。珞瑶起身出去，却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