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关白发人》云鹤衣

16、·十五章· 玉关

　　卿文帝九年，十一月末。
　　狄国二皇子狄容率火烈军精锐部队初犯卿国边境，被卿国大将墨云的四万风林铁骑和辛天大将军的四万银翼军团抵挡在函关之外，一时间双方形成胶着状态，就算是日间攻进寸土，势必也会在夜间被夺了回去，据传狄容曾经在军帐外望着阴云低压的卿国方向，慨叹一句，“若是本王手下能有辛、墨如此悍将，何愁大事不成。”
　　然而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形式却急转直下，到了月中的时候，一直身体都不是很康健的辛将军突然病倒了，这一病病的着实厉害，战事激烈，墨云一个人无法协调风林铁骑和银翼军团，八万军队退回到玉关之内固守不出，狄容的火烈军立即侵吞函关，一时间血溅漫天黄沙，尸横遍野，但是无论狄容如何再强势攻击，却再也无法攻入玉关半步，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线，划在了玉关，阻挡住了火烈军前进的脚步。
　　眼看年关将近，辛天的病始终不曾见好。玉关之外就是火烈军近十万军队，黄沙翻滚，玉关之内，却无一百姓因为惧怕战事而内迁，反倒一片祥和，只因为还有那个黑衣铁甲的将军肩背挺直的立在城墙之上。
　　玉关城墙之上，墨云静静望着函关的方向，看到炊烟在火烈军驻扎的营地之中升腾起来，日暮将近，映在他冷毅的侧脸，旁边的副将偷偷瞥了一眼，猛然间发现在他眼中风姿卓然的将军发鬓里陡添了几丝银色，竟不知是从何时，岁月已悄然雕琢上了他的两鬓。
　　谁都知道，卿国靠的就是墨云和辛天，有传言，如果没有了他们，也不复有卿国的存在，着实一点也不错。墨云抬头，突然有一抹苍然之色划过高耸的城墙，盘旋在玉关上方，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口，“辛将军如何了？”旁边的副将视线一直追着那只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呃……末将方才路过辛将军的军帐，听军医说他还在睡着。”
　　“他是太累了啊……”墨云负手而立，长叹一口气，“别人不知道，我却知他是累了，为了卿国，他思虑太多，如此也好，至少能好好休息一下了。”他看着越飞越高的鹰，突然笑了起来，“你看，如果辛天在这里，这只鹰势必会被他射落下来！”
　　随着墨云的话音，一声尖锐的破空箭鸣，苍鹰应声而落，墨云诧然回头，辛天正站在他身后，手中是他一贯随身的银弓，长发没有挽起，在长风之中飞扬而起，遮住了他的眉眼，墨云静静看着他，仿佛时间都此停住了步子，在暮色余辉之中，这个人好似从未陪同自己走过那么久的峥嵘岁月，好似从未陪同自己征战沙场，数十年的时光都未曾流淌过，他依旧如同曾经年轻的模样，淡然自若。
　　辛天轻轻咳了一声，将银弓随手递给身后副将，轻步走到墨云身边，看着函关的方向，眉头皱了起来。墨云只觉得有什么压在了胸口，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辛天开口，却无关战事，他只道：“墨云，你知道么，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帝都的高楼亭台，最不喜欢的就是帝都的缓歌相和，虽然我也曾今有过那样的年少时候，只是觉得那些让我无法走近想走近的人，无法看清想看清的东西……呵……我还是喜欢烈酒一杯，站在这高高的城墙之上，看大漠斜阳啊！你觉不觉的，站在这里，就能够看到天地的尽头？这些年在皇翎，那么的繁华，那么多人，却常常深夜难眠，愈发觉得孤单，只有今日回到了这里，才有了归宿的感觉。我辛天……如果有朝一日死了，也必定要埋骨于此。”
　　“辛天！”墨云霍然扭头，目光锁在辛天眉梢，双眼之中太多的愁绪翻涌，一时间竟然无法看清近在咫尺的人，他抬手紧紧握住辛天的手腕，“你胡说些什么？胡说些什么……不过是累了而已，怎么就说到了死？你莫忘记曾经答应过我什么，有我在的疆场，必定也有你的存在！你回头看，你敢在我们这么多的将士面前说死么！”辛天但笑不语，墨云一眼瞥到他腰间别着的短笛，“你还留着这个笛子么？这么多年，没再听过你吹笛子，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吹‘兰台’的，现在还能再吹一曲么？”
　　“这是当年你送我的新婚贺礼，我怎会丢了？”辛天突然笑了，笑的很是奇怪，墨云的脸一霎那变了，却见辛天笑容都敛，转身离开，“是啊，我只是累了，没有力气再吹兰台了，那样的曲子，合该少年陌上轻许，按拍缓歌啊，你我……都不再是那样的年纪了。”
　　“将军。”副将上前一步扶住浑身颤抖的墨云，墨云在这一刹那好像是想要上前拉住离开的那个人，眼看那抹白衣缱绻，他惨然而笑，“谁说不是呢……你我都不再是那样的年纪了，谁说不是呢……”
　　他竟从来不知道，冥冥之中，两人已经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将军……”墨云抬手止住副将还想说的话，只是极为疲倦一般的哑着嗓子道，“替我拟书，请皇上派人来吧，就说……就说我和辛将军都病了，暂时无法出战。”“啊？”副将有些迟疑，“将军猜皇上会派谁来？将军觉得谁还有能力对抗狄容的火烈军啊？”墨云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你觉得呢？”
　　副将看着墨云没有应声，墨云却似知道他想说谁，只是点头，“你猜的不错，只有他，也只能是他。龙禁军大将军龙息。”“这个龙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历，听闻平日里竟然连丞相都不放在眼里，虽然是深宫禁苑里区区一支禁军的首领，末将却屡次听闻辛将军称赞于他，说他胸怀天下，有纵横沙场睥睨天下之能。”副将只是疑惑，“传言说皇上……皇上对他……”
　　墨云一个凌厉的眼神吓住了副将，只听他问：“你可听闻过大漠之中的天山剑侠一派？”副将猛然抬头，“将军是说那个一贯只收男女两名子弟的天山剑侠门派？将军你的意思是龙将军他——”“是漠上剑侠。错不了的，如果你曾见过他的那把剑。”墨云低头抚摸着自己腰侧的佩剑，仿佛深陷在一段记忆里，“这许多年，他不曾再用过剑，只是当年他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的时候，我曾经见他拔出过一次剑，那把剑的光亮实在是令人难以忘却，那把剑出鞘的时候，大厅上所有佩剑的将军和侍卫都感觉到自己的剑跟着鸣动起来，好像是你不按住，这些剑就都要跟着一跃而起，着实震撼。”
　　墨云的副将听着他喃喃低语，突然间就极为神往，只恨没有在那时候见到那样的场面，“将军，你觉得皇上会让他来么？”墨云只道，“龙息本就是江湖人，你以为他的心会真的在朝堂之上么？历代天山剑侠都如同漠上飞鹰，是自由的象征，如果他想飞起来，你以为皇翎那分寸的金色锁链就能束缚住他的双翼？这个世间，谁又能阻挡住剑侠呢？乱世荼毒，想让他偏安一隅，无异于痴人说梦。”
　　副将看着落日余晖，看着墨云脸颊上暖暖的色调，不知为何，却觉得将军的心此刻定是冷到了极致。
　　没有辛将军在身旁的墨云，愈发孤单了。
　　待墨云的急书递上了皇帝的大殿，楚牧风的脸色已经非常的难看了，满大殿的人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生怕触怒了座上的帝王，火烈军攻进函关，墨云和辛天两位大将军却都病了，这却是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如今不知道还有谁能够披甲上阵，对抗素来以军风彪悍著称的火烈军。
　　楚牧风冷冷扫了一眼大殿上沉默的诸位大臣，他生怕那个人会上前来请求出战，更痛恨没有人敢自动请缨，一时间气氛诡异的吓人，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个身影上前单膝点地，挺拔的身姿顿时刺痛了楚牧风的双眼。
　　“臣龙息，请命出战，愿率我三千禁军远赴玉关退敌，望皇上成全。”龙息低着头，只听到楚牧风没有应声，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楚牧风看着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他盼着能有人也会出来请命，但若有一人，他也绝对不会答应让龙息前去，等了良久，竟是再无一人肯出来请命。他低头死死盯着龙息，龙息肩背挺直，这一刹那抬起头来，正对上楚牧风的眼睛，丝毫不肯退让，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沉默着对视着，没有人提出异议，楚牧风恍然间发觉，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他无法控制的局面发展了，他隐隐觉察出龙息用了什么样的方式来离开他身边，而他，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龙息你真的就那么想去玉关么？”楚牧风淡淡开口，目光冷的吓人，却听龙息毫不迟疑的称是，楚牧风顿时觉得胸口怒火中烧，想把大殿之中跪着的这个人立时关起来，再也不放他出来。就在龙息以为楚牧风会大怒的时候，陡听到他冷冷开口，“既然你想，那么朕就成全你！”
　　“谢陛下。”龙息起身后退，又听楚牧风补了一句，“玉关不比皇翎，去了那里……替朕跟两位将军说一声，务必珍重。”他深深看着龙息，龙息忽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了，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金座上的人忽然之间变得憔悴孤单起来，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一个人看着这个江山，始终都是一个人，无法离开，无法自在。
　　“皇上也请珍重，臣，告退。”龙息轻步退出大殿，楚牧风欲要死寂的眼眸蓦地又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啊！玉关……那么远的地方，自此一别，只怕再见就难了。
　　“朕实在是累了，你们都退下吧。”楚牧风眼看着众位大臣纷纷告退，他孤身坐在帝王的宝座上，始知帝王之路是何等孤绝，他承认，最初的最初，他内心最深处最初爱恋的并非是龙息，当年龙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将龙息当作了那个人的替代，可是如此喜欢到了后来，就连他自己都再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失去的人永远无法再度寻回，而身边的这个，却也终将离开。蓦得浑身发冷，他蜷缩在金座之中，只觉得心里疼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