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秋凉》墨夏

6、第 6 章

　　沈祁遇见连大公子，是在十一年前，在西域的腾格里沙漠。
　　那时，沈祁已是当今圣上的胞弟、静懿王手下的一名二等侍卫，这一回是被静懿王指派出关打探羌人的动向。
　　火辣辣的日头终于落了坡，月上西头，空气也凉爽了许多，不像正午时分那样烫得人鼻腔生疼。沈祁从背阴处的沙丘下钻出来，摘下腰间的皮囊，打开来吸了一口水，却不下咽，只含在嘴里，让它逐渐濡湿他干燥的鼻腔。他的嘴唇已经开裂得犹如沙枣树皮，一阵干热的风吹过，从唇间开裂的缝隙中还不断沁出腥咸的血珠，他小心翼翼地抿着嘴唇，却不敢舔一舔。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粒，眯缝着眼睛辨明了星宿的位置，朝着东方迈开了脚步。
　　若是估计没错的话，再有三日就能到达斡罕尔绿洲，在那里，他可以补充自己的清水和干粮，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雇上一匹骆驼，走完剩下的路程。到了绿洲，有酸甜的酸奶汤可以解渴，有喷香的烤肉可以饱餐，或者还会有路过绿洲去往中原的乐师舞伎，那时就能听到优美却凄凉的枳枝曲，见到胡姬跳起令人目不暇接的胡旋舞……
　　沈祁一边幻想着一边给自己鼓劲，正想到高兴处，冷不防见到前方掠过一片不祥的黑影。
　　月色清亮，他毫不费力地看出，那黑影是数只秃鹫。这种喜食腐肉的戾鸟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沙漠中，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看秃鹫飞去的方向正是自己前行的正前方，沈祁心中一紧，加快了脚下步伐。转过一道沙丘，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戈壁滩，沈祁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荒凉的戈壁上东一处西一处睡倒着骆驼、马匹以及……人的尸体，血液已经干涸了，在月色下变成一种瑰丽的紫色。秃鹫在空中盘旋，一时却没有降落下来。有一只胆大的秃鹫低低掠过一匹骆驼的死尸之上，突然尾羽一偏，哀叫了一声，又斜斜地拔高飞上了半空。
　　沈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只秃鹫分明是被由地面掷出的什么东西打伤了。难道，还有人活着？他急忙展开轻功，飞快地向着那处奔跑过去。他一面飞奔一面手中扣住了几枚袖箭，奔到秃鹫近前便以“漫天花雨”的手法射出，有三枚袖箭射中了飞得较低的两只秃鹫，剩下的却都落了空。他这一番举动将秃鹫群惊得纷纷飞散，再不敢靠近。沈祁一击得手便不再理会它们，转而仔细打量这如同修罗场一般的遍地死尸。
　　离他最近的两具尸体都是行商打扮，喉间与胸前有致命伤，看来下手之人极为狠毒，毫不留情。相较之下，骆驼和马匹的尸体虽然总共只有三具，却浑身都是伤，更显凄惨。按照人数判断，这应当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商队，他们大概是在行走沙漠时不幸遇上了马贼，货物被掠夺一空，所有商人不幸遇害，在混乱中受了伤的牲口也被杀死，剩下牲口则是被带走了。
　　沈祁粗粗扫视了一遍眼前的情景，心口又涌上一阵烦恶感。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发现幸存者。这就怪了，方才明明看到那只秃鹫被打伤，这是怎么回事？
　　“救……命……救救我……”突然，从骆驼尸身底下传出了一声嘶哑的求救声，静夜中听来，分外诡谲。
　　沈祁跑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这才发觉，原来那匹骆驼身体之下压着一人，那人正在伸手呼救。沈祁使出全身力气勉强推开了死骆驼，奋力将那人拽出来，那人似乎身上有伤，被沈祁拖拽之下呼痛不迭。好容易将那人拖离了骆驼沉重的尸身，沈祁一时也脱了力，就地坐下喘着气，那人也喘了一会气，似乎是惊魂稍定了，便艰难地冲着沈祁道：“水。”
　　沈祁将皮囊递给他，那人也不客气，凑着囊口就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他吸气不及，被呛了一口，清水顿时从鼻孔中呛了出来，沈祁看得心痛不已，忙道：“你小心些，慢慢喝，别浪费呀。”
　　那人又喝了好几口，这才停下来，晃了晃皮囊，听了听里面的水声，冲着沈祁歉意地一笑，道：“真不好意思，这里面……只有小半袋水了。”他喝足了水，精神好多了，说话也不似刚才那样嘶哑，还带着几分清亮的童音。
　　沈祁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几岁了？”眼前这人一身衣衫灰尘扑扑破败不堪，实在看不出装束，他脸上也全是沙土和凝结的血块，瞧不出年龄，不过听刚才的声音倒像是身量未足的少年。
　　那人道：“我十九岁了，怎样？”
　　沈祁瞪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有些急了，睁着一对点漆般的眼珠，道：“你笑什么？！不相信么？”他一着急，语气拔高，话音中的稚嫩嗓音更是显露无遗，这一来连他自己也察觉了破绽，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沈祁笑道：“还骗人哪！就你这样子，一准儿比我还小上几岁呢，还好意思说有十九岁？我瞧你还是个九岁的娃娃罢？实话告诉我，你究竟几岁？”
　　那孩子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道：“我才不是娃娃，下半年我就十三岁了。”
　　沈祁道：“哦，那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小鬼。听你口音，像是川中人氏？你叫什么名字？怎会跟着行商来闯沙漠？你们是遇上马贼了么？”
　　那孩子面上脏兮兮地看不出表情，但眼中却露出一丝极深的惊惧神色，道：“是的，我们遇上马贼了，同行的大叔和大哥们，都……都死啦……我骑的骆驼被马贼砍伤了后腿，把我摔在了地下，我给摔晕了。后来……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为我们带路的向导已经被杀死了，领头大叔的头滚在地上，那帮恶贼正在抢我们的东西……我害怕得很，悄悄挪到了骆驼的肚子底下，他们也没细看，抢了东西就走了。我一点也不敢动，直到刚刚……你来了。谢谢你。”他回忆起那可怕的情形，忍不住一直在发抖。
　　沈祁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一事，又问道：“方才我瞧见有秃鹫要来吃骆驼的尸体，是你扔了什么东西把它赶跑了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摊开手掌，手心里捏着几枚石头。“我被骆驼压住了动不了，怕它们冲下来啄伤了我，就用石头砸它们。”
　　沈祁回想起他掷伤那秃鹫的一幕，赞许地道：“小鬼，你手上力道不错啊，学过功夫吗？”
　　那孩子道：“跟着师父学过几年，只是学得不好。”说着又道，“别老是‘小鬼’、‘小鬼’地叫来叫去，我有名字！我……”他刚要脱口而出，突地又硬生生止住了，眼珠转了转，才接着道，“我叫阿绰。你呢？”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仓促之间应变得力，而且警觉性极高，假以时日，必是一号人物。沈祁心底也暗暗有些佩服这孩子，当下收起了戏谑之心，一本正经地道：“我姓沈，单名一个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