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秋凉》墨夏

5、第 5 章

　　说话间，天色已逐渐亮了，连大公子望一望天色，道：“这小镇看来非是久留之地，李镖头，闲话少说，咱们这就上路，到下一处地方再好好休息。你们这一路辛苦了，请诸位放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一夜未眠，众人虽然都十分疲累，但听了连大公子这后半句话，无不精神一振，看着连大公子脸上的清浅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一封雪白的银子。
　　惟有沈祁，越过众人，冲着连大公子戏谑地眯起了双眼。

　　这次上路仍是走的山道，锦城镖局众人自恃有鼎鼎大名的飞熵剑保驾护航，犹如吃了定心丸，底气十足，再加上更有连大公子许诺的好处在前，因此上一个个都觉心情雀跃身轻体健。即使众人昨夜精神体力都消耗不少，这一程走得却不慢，这一日下午便抵达了一个较为富庶繁华的小镇，众人自去寻了一家客栈打尖投宿不提。
　　连大公子见众人都各自忙去了，这才将沈祁拉到一边，道：“说吧，你这次是怎么回事？”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不过碍于路上人多眼杂，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开口。
　　沈祁笑道：“飞熵剑沈大侠怎会打诳语？我说了要护着这趟镖上路，自然会做到。”
　　连大公子却不似他这般轻松，皱着眉道：“在我跟前少来这套！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沈祁四下看了一看，一扯他手，道：“跟我来。”两人走到了客栈后院一处庭院中站定，沈祁凝重地道：“你这回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打着为连小姐送红货的旗号，是……为了你伯父的事情，对不对？”虽然站在开阔的院子中，四周除他们二人之外别无旁听者，但沈祁说话声音仍是刻意压低了几分。
　　连大公子点了点头。
　　沈祁重重地“唉”了一声，恨恨道：“果然如此！你伯父实在是……”他虽没说下去，那话里的遗憾失望却是谁都能听出来。
　　连大公子也低声道：“这事你是如何得知？我前些日子才听说，你去了荆州。”
　　沈祁道：“你这话……你是瞅准了我不在，以为我没办法阻止，你才来干这事？”
　　连大公子一笑：“连家大公子千里迢迢护着妹子的嫁妆送去瓜洲，这桩事迟早会传到你耳朵里，你一听就该知道不对劲了。我原以为你赶不及的，谁想到你还是在半道儿上赶了来。”
　　沈祁盯着他道：“是啊，路上跑死了三匹快马，还真是差点赶不上了。”他的语气像是在磨牙，“好好地掺和进官场里去，置自身的危险于不顾，真是……真是……你就非得这么做不可？”
　　连大公子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地道：“伯父已经答应，帮他做成这件事，我以后再要做任何事情，他不会再拦我。”
　　沈祁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热，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他手，叫了一声：“阿绰！”他想要说点什么，嘴唇翕张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阿绰。”
　　连大公子侧过头去，望着地上两人被夕阳映出的细长影子，道：“你很不必露出这样的一副表情，并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总觉得，过去二十多年我都是为别人操心，那么，现在，我也该为自己活着了。等到这桩事做完……只要等到这桩事做完，我就远远地离开这里。”
　　沈祁握着他的手又紧紧攥了一下：“好，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连大公子笑了一下：“我要天南海北地游历名山大川，或是出关去了西域，或是跟着航船远下南洋，你也陪着我？你不去找‘他’了么？”
　　沈祁一怔，没有答话，连大公子见他这幅神情，眼神一黯，不由自主地轻轻嗤笑一声：“你看看，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就让你这般为难，若真是做起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不敢劳你大驾，我还是一个人自在些。”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有你自己的‘重要’事情要办，又有‘重要’的人物去寻，我还是少自讨没趣了。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就好。”
　　他想要抽出手，却被沈祁攥住了指尖。
　　“阿绰，我不信你心里真这样想。”沈祁的眼睛很清澈，听到连大公子讽刺的语气也不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语调更是平静得惊人，“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但是……不必说出这样的话。”
　　“呵，我又说错话了不是？连发点牢骚也不许？”连大公子微微转动了一下自己的颈项，面容带着一丝倦意。
　　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疏离的冷漠神情，沈祁眉锋微微一敛，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一想，艰涩地开口，道：“阿绰，你知道的……我找了殿下这么多年，却一无所获，但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再找下去的……”
　　他说得很缓慢，但却也很坚定。
　　连大公子听他说着，忽然叹道：“那个人生死不知，你愿意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找下去，找得到或是找不到，再或者……你愿意找到天荒地老那也是你的本事！反正，我始终是不如‘他’重要的。”他自嘲地笑笑，“能见到你，我心里挺高兴的，这些话，就不用这会儿讲了吧？”
　　沈祁一字一顿地道：“阿绰，我从未这样想过。你就是你，谁都不能跟你作比较。”
　　连大公子心底忽然涌出一阵莫名的心酸，沈祁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几乎要令他淌下眼泪来。他轻声道：“有时候，一个人坐下来仔细想想，这十多年来，你在我眼前就总是这样四平八稳的，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你，总是平静得……平静得……”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略略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一弯，竟然泻出一个浅浅的笑，笑得飘忽，却掩不住那笑靥之后的凉薄沧桑，“认识你这许久，我竟不知天下间除了那一人之外还有谁能令你这般挂心。”
　　他这一笑令沈祁心惊肉跳，沈祁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虽然一直紧紧抓着对方的手，却觉得仿佛握在手中的只是一簇流沙，随时就能溜得无影无踪。他直觉地要反驳，说，不是的，我若是不挂念你，又怎会赶来这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以连大公子的性子，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恐怕没得更令他恼怒。
　　连大公子又是轻轻一笑。他这一笑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滑稽——他们避开众人，本来是想要商讨这回押镖的相关事宜，但却又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情形？连大公子淡淡地道：“你还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沈祁凝视着他那双亮如琉璃的眼睛，一时恍惚起来。连大公子的肤色总是一种冷腻的苍白，因而他的眉眼在这样一张面庞上，也显得逾加地分明。沈祁默默地回想着，第一次见到这双漂亮的眼睛，是在什么时候？十年前？不，不，应该是更早一点，他十七岁的时候，而连大公子，那时还更小。连家大公子的名字中其实并没有这个“绰”字，他真正的名讳是连晟舒，唤他做“阿绰”的，除了他母亲，便只有沈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