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讲述 ...
-
清晨六点。雾色轻轻笼罩着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将窗户也湿透。
我裹着一张爱尔兰红格毯子,匐在写字台上。电脑边的热茶咕噜噜冒着热气。我正着手翻译一篇关于空气污染的报告。不同于其他稿子,由于对环境科学的兴趣,这篇文章是我拖译文的机构特别找的。里面谈到畜牧业对温室气体的“巨大贡献”以及素食的有效性。
接到电话时,只以为他刚刚才出门。并没有料到他会带着新鲜滚烫的鱼片粥,这么早就到了我的公寓。照了照镜子,先是抚平了自己的眉头。高中的时候就老有人问我,童一,你干吗老是皱着眉,好像有什么不快似的。其实,我自己是不自知的。
头发卷卷的,脸颊还透着淡淡的粉色。从小便是天然卷,曾经花大价钱拉直,可没有几个月便又恢复了原样。到最后,干脆买了直发拉板,每日花上五分钟将头发整理整理,倒也可以。我只是不希望一家精品菜馆的老板娘看起来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女孩。
一连三声的叩门声,不轻不重。
里门,欧式的铁质门把手呈现出婉转的波浪形,凉快的天里更觉得它冷不可耐,直冻得手一缩。此时,外面的敲门声没有继续,我思虑着这短暂的沉寂和方子研此刻的表情,有些恍惚。一个激灵回过神时,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方子研迅速望了我一眼,便侧身进来,顺道挽起我停留在门把上的手,自来熟地跨进屋子。这时候,方才觉得有暖意,暖过肩上的厚重毯子。
“怎么不开空调?”我笑了笑,“这不环保么。再说,也没有那么冷。”
是啊,没有那么冷。可,还是依赖着那温热的陶瓷杯和暖和的衣物。好像就是这样,冷了不知道开空调,热了也不知道开空调。迷路了,第一件事就是去问路人。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信。偏偏不去看地图,不学着信自己。可是,这些那些,我的习惯,该如何解释呢?不如,让我们都活得轻松一点吧。不要那么,轻易地,全面地了解自己,了解别人。
他将粥放下,张开手臂,示意我过去与他拥抱。我们之间仅仅存了两步的距离,那个时刻,我却觉得好似隔了千里。最终,他轻叹一声,走到我的跟前,主动将我纳入他的臂弯。披肩从身上滑落,毛毯上的格子花纹皱在一起,汇成一片暖洋洋的红色海洋,躺在地上,似乎正欣赏着我们拥抱的姿势。他抱地好松,我们的衣角也只轻微地摩擦着。
闻着他衣物间的洁净气味,眼里的光骤然变得柔和,情到此处,便再也忍不住。伸手拢住他的腰肌,棉质的T恤被我攥出细细的纹路,像极了皮肤的月奏理。讽刺着我缠缠绕绕的心思。
痕迹。
我悻悻地开口,“粥都凉了。”鱼片粥是我的最爱,微微带腥的香气经常让我忘了自己是素食主义者。他笑场,缓缓松开我,手掌却移过我的脊背,腰腹,好似眷眷情深般覆上我的手背。微暖的手指轻巧地勾住我的。仿佛荒漠开了花,阳光灿烂,溪水密密流淌。
厨房里的碗被归置在顶部的柜子里。每一次拿,都得微微垫起脚尖,笔直了身体才可以。他随我进了厨房。手依然携着我,站在我的身侧,左手托着我的腰部,向上微微使力,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我抬起来。
那是两只陶瓷碗,花纹是古镇的蓝。在街上看到,觉着古朴便买了下来,大约是5元一只的价。有一些干掉的泥块沾在上头,轻轻一捻也就掉了,质地十分光滑。好像一直是用它们来装粥的,西兰花,豆腐,蘑菇,芹菜,混着大米煮一个钟头。因为总是一个人吃饭的关系,并且本身也没有经过固色的原因,其中一只因为长期的搓洗和化学品的侵扰,碗边的蓝色花纹已变得很淡。而另一只却仍旧是崭新的样子。
“又是张阿姨做得吧。”这盒子和方薛曾经带来的是同一个。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对丈夫前妻的养女如此关照。我们甚至没有照过面,连“她或许喜欢我也不一定”这样的理由都是找不出的。想了一会儿并无结论,便懒得继续了。
“坐这边。”有抱枕和座垫的那张椅子会比较暖和。
待他坐下,我突然想起了冰箱里的金针菇。“等下……”说完我便快步走进厨房,找了一个最小的锅子,水放至一半,等它沸腾。
“这是我自己的做法。烫熟的金针菇,过一遍凉水,伴一点香油和佐料。没广东菜的咸味,却一样爽口。”
他喝了一口对过水的柠檬汁,笑着说,“什么时候你可以像这样一般,与我谈一谈任沁。”我试图看进他的眼睛,不见什么忧伤。
的确,若不是他,若换作任何别的人,今天端上桌的恐怕是四菜一汤还附赠银耳甜羹吧。那些客套的,疏离的,唯恐不能满足对方的心思,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放下了呢?任沁我与方子研的相处中,到底占了怎样的位置?
在他的注视下,我实在无法让思维停留片刻,也没有办法去真正理清楚那些前因后果。权衡了一下,只好接着他的话说,“第一次见到任沁是在孤儿院。她穿了一身的白,很瘦,很美。我常常偷眼望她。其他的小孩子也是一样的,殷殷切切地盯着她看,都希望自己能够被选中……我很高兴她选了我。”
我抿抿嘴。“我是说,我从没想过她会注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缘分吧。”
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孤儿院里年纪大的妈妈说,“孩子们,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啊。”也许,假装冷漠的那个年幼的自己只是害怕被失望所打击吧。但,我的懦弱却得来了世界上最好的礼物。这样的幸运让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敢相信。有时候,看着任沁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为我做一份三明治,便会止不住地愣住。不敢相信,那浸润在水中的纤纤玉指竟是为我忙碌着的。
方子研看着统一微微垂下的眼,始终保持着沉默。
此时,我感觉到他慢慢收紧的指尖,终是将我的手紧紧圈进了自己的手心里。这是一双和任沁并无二致的手呵。小时候,它牵着我离开噩梦。长大了,也是它,在任沁弥留之际,轻轻摩挲我的嘴角。然后,任沁嘱咐,“一一,替我照顾方子研……也照顾好你自己。”
于是,我再不能抗拒这与她血肉相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