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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昔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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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知别苦,一朝何以是昔颜?千杯酒,断人肠,今朝明朝,只恨当日不可再来复——”
婉转低吟,娇媚缱绻。我缓缓睁开眼睛,便见星光月影合着琉璃七彩灯的光华,身着戏服的女子水袖长抛,袅袅亭亭的背影,风姿无双。“醒了”,慵懒而柔软的轻语,女子袖袍一敛,舞出一个漂亮的回旋。“李、李丹芳——”,我惊呼出口,“是你?”李丹芳双目盈笑,举手捋发,单那一抬手低颔的姿态,竟是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魅惑。
“你把我抓来干什么”,我冷冷开口。李丹芳缓缓坐下,玉手执杯,优雅地品了口茶,含笑开口:“好久不见,相思。”“你,你不是李丹芳”,我直直站起,“你是谁?”李丹芳依旧含笑,目光四下一转,流光潋滟,“这就忘记了?”“你是——”脑中灵光一现,脚下不由一软,“楼夫人?”
“真真是个水晶心肝似的人”,楼夫人挑了挑灯芯,姿态随意却无不散发着魄人的魅力。“久不相见,相思又美了不少——哦,不,是素挽,叶素挽。”“夫人将李丹芳怎么样了”,我淡淡开口,心中却是难掩好奇惊异。“李丹芳”,楼夫人轻笑。那笑,笼着灯火,竟生出一种凄艳哀婉来,仿若那曳动的烛光,一时灿烂却又瞬时迷离。
“你只识得李丹芳的脸”,楼夫人抚面含笑,嘴角却似带一分的酸涩,“却不知,这也是我的脸呢——”“夫人——”“素挽,月下佳茗,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楼夫人将一暗花紫砂杯放到我面前,淡淡开口。
那是晓风离乱的夜晚,烛火幽幽,人影阑珊。风拂起发梢,如扬飞的情思,转而、成空。烛光下,娇媚绝华的女子眉涵暮烟,眼笼秋水,似乎在回味什么,转眼间,却又一眸阴厉。
“这个故事何如”,楼夫人眼眸一垂,淡淡开口。我平静地答道:“只是那绿芜太过痴傻了些。”“痴傻?”楼夫人愣了愣,继而笑道,“是太过痴傻了些。”“绿芜的痴傻,在于对那楼敬太过执着了些”,我目光柔和地扫过楼夫人,“弱水三千,只得一瓢饮。既然斯人心意已变,良人不复,又何苦这般痴缠?”“良人不复——呵呵——果然不复”,楼夫人媚眼一睁,凛然向我射来,“相思,你是太彻悟还是太无情?”我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淡然开口:“世事沧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却又谓我何求?”
“知我者——不知我者——呵呵,呵呵——”,楼夫人轻笑,淡然望月,“也曾有人与我这么说过。”那神姿,带着淡淡离殇,在月下,竟有一种超脱之美,只是转而侧目间、却又变得魅丽阴恻。“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楼夫人明明在笑,却说不出的狠厉。“大概是我活不长了,我自在接口,仰头问道,“只是不知这楼敬与绿芜是个什么结局?”“结局”,楼夫人垂眸,正想开口,却是眸光一亮,转而又是一副悠然模样。
夜光下,火光流动,一个家丁手提灯笼缓缓而来:“小姐还没睡呢?”楼夫人点头笑笑:“今儿月色好。”家丁哈腰笑:“呀,琴心,你怎么敢和小姐一处坐着?”我看四周并无旁人,才确定是对我说的。“这你不用管”,楼夫人淡淡开口,“是我让她坐的。李成,你去别处巡夜吧。”那李成动了动嘴,没说什么,打了个千便去了。
“琴心”,我愣愣开口,抚上自己的面,竟到这时才觉出面上似有什么轻覆着,胃里不由一阵翻涌。“呵”,楼夫人袅袅站起,“夜深了,安置吧。”
雕花镜,我看着那张平平常常又有几分眼熟的脸,奇怪并且难受。“是太平常了些”,楼夫人斜歪在榻上,纤长的指拈起一粒水晶葡萄,“委屈了你。”“夫人把她们怎么了”,我淡淡开口。“你想见见”,楼夫人随意开口,“屏风后有个暗室,你将窗上的花坛转一圈就可以了。”说罢,面朝里侧,不再开口。
我听得心中一惊一愣,再三思虑,终是轻手轻脚来到窗台,一如其所言,果然在屏后见到了半开的石门。正一脚抬入,传来娇媚的话语:“里面光线不好。”好个厉害女子!在心里感叹了几遍,回身拿过烛,侧身而入。
在东虞大户人家有暗室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可是这样一个金碧辉煌锦绣温适的暗室却是少见。在这个并不算大的空间内,到处陈列着晃眼的金器珠宝,让人睁不开眼来。我这才明白,所谓“光线不好”是指这个。“谁——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女子惊恐的声音响起,一个声影自一侧闪出,跌跌撞撞。我一快手扶住被带落的花瓶,不确定地开口:“李丹芳?”“谁,谁”,那女子披头散发,整个人蜷在角落里,缓慢而小心地抬头:“琴、琴心?”我看着她面上的铁面具,没有说话。“琴、琴心”,李丹芳左右看看,小心翼翼拉着我衣袖,“这里,这里有个扒人皮的妖怪。”“哦?妖怪在哪里?”我问道。李丹芳摇摇头不说话,又向角落里靠了几分:“好可怕,好可怕的。”不一会儿,却又笑嘻嘻向我凑过来:“琴心,琴心,我们来玩木头人好不好?木头人,木头人——”
“木头人有什么意思,倒是小姐今儿这一出让人有猜测的兴致了”,我唇角半弯,笑道。“琴心不和我玩,不好,不好”,李丹芳自言自语,挠挠头,抓抓地,一个人自得其乐。“我先前以为你不过是个骄横的小姐,却不想有这般城府,倒也让人失敬”,我寻了个地方坐下,悠然开口。李丹芳依旧自顾自玩乐着,并不理睬。我冷冷一笑:“你可见过哪个疯子会如此爱护自己的手?春葱玉指,的确难以忍心。”李丹芳背影一动,慢慢站起,轻轻撩开头发:“你是谁?”我并不答:“你只当自己蒙了难,琴心即使能活命也不会再听命于你,故作疯态,是想让人放松戒备,好出其不意出逃么?瞧这满屋子的金银珠宝,随便带几样也能过得不错了。一个女子,没有容貌,若是有钱,当然也是很好的。”
“你,你到底是谁”,李丹芳喝道,铁面具下的眼中充满了不白和怒火。我把玩着一件古董,轻笑:“你我见面次数虽然不多,却也让人记忆深刻。”“叶,叶素挽,是你!是你!”李丹芳不可置信地开口,神色忽然一变,扑通一声跪下,“叶小姐,你我无冤无仇,请助我逃离这妖妇,丹芳必定重谢。”“既然无冤无仇,小姐当日又为何讲素挽推下山呢”,我依旧笑着,语气却不由一寒,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李丹芳一愣:“小姐这话哪里说来,丹芳——”“那日,我虽未见人,却瞧得了那手。这样娇媚的豆蔻用得人的确不少,只是还在其间搀着金粉的,恐怕就不多了吧”,我缓声道。李丹芳头一沉,半晌,拂袖冷笑:“你当初一来青川就弄得人仰马翻,什么倾城之姿,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和我比么?”见我不说话,她笑得越发张狂:“凭什么玉、陆二家的人都视你为珍宝,你有什么资格,呵呵,如今陆文昌不要你了,你还能怎么样!”
“我是不能怎么样,那你呢”,我含笑讥讽道,”李小姐,你——哦,不,外面的才是李家小姐,你又是什么呢?”这话正中李丹芳伤处,她整个人气得颤抖起来:“你和那妖妇是一伙的?”我但笑不语。“叶素挽,你这个贱人”,李丹芳目露凶光,狠狠向我冲来。我斜身一侧,顺势在后背推了她一把。“你——”,李丹芳倒在地上,半支起身子,“你——”“这就报小姐当日一推之情了”,我瞥了眼地上的金钗,珠玉流落,支离破碎。“你够狠”,李丹芳咬牙道。我嫣然而笑:“倒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好欺负的了?”铁面具在珠光宝气间泛起一层清冷凉薄的寒意。“在牡丹国色的那个,是你吧”,我当先开口。“你,你怎么知道牡丹国色”,李丹芳抬头,顿了顿,“是我。”半晌,目光阴恻向我袭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叶素挽,只是要不是你我又怎至这一步?你当我真愿意委身于一个老头?一切都是你,都是你!”“你出身已然不差,这又是何苦”,我叹了口气,“这满满一屋子的金宝你还不满足?”“呵呵”,李丹芳笑,“你可知这屋里原先有多少?我娘去世后,这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如今那娼妇又生了个儿子,我若不为自己筹谋,将来能捞到什么?”李丹芳缓缓站起身来,拂拂灰尘,又仔细擦擦手:“玉家富甲一方,以玉熙的身份,其妻子自也不出我与温雪涵,因而他虽平日冷淡,我却也不在乎。可巧游学四年的陆文昌也回来了,我正欢喜多了个选择,偏偏你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我所有的设想。叶素挽,都是你逼我的!”我沉吟片刻:“那你怎么想到陆伯父的?”李丹芳深深看我一眼:“我记得那是自大鸣寺回来的第二天,我在街上忽然遇到一个黑衣妇人。那人着实神秘,她只对我说了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我点点头,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必定是楼夫人借此亲近李丹芳,并怂恿她接近陆离。但是,楼夫人,为何要选李丹芳,又为何针对陆离呢?“谁知,她、她竟然——”李丹芳的言语充满了恐惧与恶毒,她打了个寒颤,双手怀抱住自己,“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徐徐站起,拿起方才带进来的烛台,回头淡笑:“得安且安,你如今既已疯了,前尘往事,也不该再记着。”
“怎么样”,才出暗室,歪在榻上意态慵懒的楼夫人半眯着眼淡笑,“你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夫人心中明了,又何须再问,更何况”,我看了她一眼,缓缓道,“真假已经毫无意义了,李丹芳、只有一个。”“呵呵”,楼夫人眉眼缓开,“我就是喜欢和你说话,聪明、细致。相思,若有人与你为敌,想来也不会好过。”与我为敌?我心思一转,笑:“如此说来,夫人既不想与相思为敌,又为何要将我扯入其中?”楼夫人淡笑不语,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你那白玉芙蓉钗哪里来的?”白玉芙蓉?我一惊,才发现钗子已不在身上:“夫人——”楼夫人自袖中取出白玉钗,目光轻和,似是穿越了岁月,她轻抚那玉上芙蓉,笑得迷茫而哀伤。“是玉熙所赠”,我上前几步,“不知夫人可否相还?”楼夫人喃喃道:“玉家的?他果然守信,不曾忘记——”“夫人?”“恩?”楼夫人如梦初醒:“还你,好好保存着吧。”
再进陆府,却是一番物是人非的感慨。由于喜讯连连,整个府里红绫招展,锦色纷繁。因是陆离纳如夫人,又因子介婚事在即,所以前者便相对简单了些,却依旧是热闹的。喜娘几声叫唤,我扶着楼夫人,不、是李丹芳缓缓下轿。尽管红盖遮面,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传递而来的激动之情。一如所有府中的规矩,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完成了一系列的礼节。只是,当喜娘道“向夫人请安”之时,李丹芳的手明显一滞,直直站着,并无行动。陆夫人面色本就苍白,此来,更添了几分尴尬。子介与妙儿立在一侧,神色也不觉大变。陆离面上笑容一顿,转而又道:“芳儿,快行礼。”李丹芳依旧未动,冷笑:“我为何要跪她?”此语一出,满堂皆惊。“物有大小之别,事有正副之分,你既为小为副,自然该行礼”,子介冷冷开口,并不顾陆离面上寒霜。
周围人窃窃私语不绝,陆离及夫人都是神色怪异。“呵呵”,李丹芳笑,提手一拂,掀下红盖,“这天下确有大小正副,难道就没有长幼么?大公子学富五车,难道这也不知?”满堂光辉下,李丹芳面若玫瑰含娇,莹润秀美,眼波流过,当真是风骨柔媚、芳姿绝世。子介一时答不上话来,一旁的玉妙儿上前抢道:“管你什么大小长幼,今儿你不跪得跪,跪也得跪。”李丹芳眉眼如丝,笑:“玉家小姐好大的谱。只是,还未进门,怎么就谋起家事来了?”玉妙儿面上一红,正待反唇,被一侧的玉熙止住。玉熙依旧那样精秀,只是却似乎清减了些许,眉眼间也隐现一丝萧瑟。我心下一酸,别过头去。“芳儿”,陆离见场面相持不下,忙开口劝,“你——”“仲郎莫劝”,李丹芳斜眼看了眼陆夫人,嘴角微微上扬,“我与仲郎情投意合,也是明媒正娶的,我所嫁者,惟仲郎矣,何必管他人闲语?”语罢,拂袖:“琴心,我们回房。琴心。”我反应过来,忙将她扶过。临去前,却见陆离衣服若有所思的模样,而陆夫人、面如稿灰。
星月沉空,天气越发热了,此刻阳光淡去,才堪堪消得几分暑意。自新房出来,我百无聊赖又百感交集,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眼前那一弯临水曲廊出现,才惊觉、竟是来了小荷轩!不知,那池中清荷可有盛放了?不觉淡淡一笑,掩去所有落寞。“什么人在那”,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奴婢见过大公子”,我低下头福到。玉妙儿看看我,冷哼一声:“原来是李丹芳的丫头,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养的奴才——”“妙儿”,略有些威严的话语,一道人影自黑暗中缓缓步出。“本来就是啊,哥哥”,妙儿努着嘴,“自从素挽姐姐走后,哥哥就这样严肃不近人情了。”我心上一酸,不敢抬头。“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子介冷语,“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是,公子,奴婢告退——”“你这样便宜她,陆文昌——”走过玉熙身侧,一股清雅之气渐来,弥散在夜空中。那半壁荷华,今生、岂敢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