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云韶杳

3、第三章 风雨

　　“那个小木牌？”溪涯回想起来。
　　船体不知撞上什么，突然震了一下，溪涯看见清河身子晃了一下，正对桌子尖尖的棱角，他却没有察觉，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拉远：“小心点！”
　　清河下意识往回抽，溪涯却很快松了手，把桌子拉到一侧：“先别找，太暗，晃得厉害。”
　　清河坐下来，说：“谢谢。”
　　溪涯把桌子放好以后，回头问：“刻刀呢？那个别乱放。”
　　“不用担心。”清河说。
　　对面也亮起了灯，醒来的三人四处张望，眼里流露出恐惧。
　　“船主，船主，怎么回事？”
　　船主披着一身湿嗒嗒的斗篷走进来：“慌什么！船过这里都这样，就是晃，怕晃你还上来？都给我在里面呆着！”说着踢踏着走出去。
　　四下无人说话，唯有风雨。
　　狂风吹着大雨横扫江面，雨水打入窗户。溪涯用力关上窗户，一只手抵着，一只手摸索着找栓。清河忙上前帮他顶着，溪涯松开手把窗户狠狠栓上了，雨水乒乒乓乓打在窗户上，像是一万颗石子落地。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溪涯看见清河那边的墙上有个环，一边将物品器皿收好一边说：“抓住那个环，抓稳了。”说着踉跄了一下，手被抓住，一抬头是清河：“你也抓着。”
　　清河把他拉到环下，溪涯紧贴着墙壁，喘着气。
　　“真够呛……”他颇有些换不上气，转过脸来打量着清河，“……坐这种船有时就是这样的，第一次坐比较难受，怎么样？”
　　“还行。”清河低声说。
　　船上颠簸，溪涯跟清河挨得很近，溪涯竭力保持平衡，免得一震就压到清河。溪涯一边抓着吊环一边跟清河说话：“把头固定住，贴着墙壁……感觉怎么样，要是难受的话就说……”
　　清河脸上却很平静，一点难受表情都无。溪涯一边劝着，一边叫苦：这样下去有事的估计是自己！
　　身子渐渐感觉冷，胸口闷，胃里一阵痉挛，快要吐了！不是没有坐过船，可到底低估了拐弯的强度。
　　因为清河就在旁边，溪涯强装没事，把脸转过去，咬着牙，克制着那种抑郁恶心感。
　　“怎么了？”清河觉出几分奇怪。
　　溪涯没应。对面传来一阵呕吐，张善跪在地面上干呕着。溪涯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跟他一样了！
　　“谁吐了？”
　　船主此时走进来，往三个中年人那里走去，不知塞了什么东西，溪涯见一片摇晃中一个魁梧的身影逼近，粗声道：“喂，你们没事吧？”
　　溪涯听见清河说：“我不要紧，但是他可能有事。”
　　船主往两人手中各塞了两粒药丸：“吃下去，感觉会好点。马上就过了第一个弯了。”
　　药丸有股浓浓的鱼腥味，但吃下去确实好一点了。溪涯感觉清河松开挂环，让出了里面的位置，自己坐到溪涯对面，贴着墙面坐着。
　　“你那边有东西扶着吗？”
　　“已经不那么晃了，你坐那里。”
　　船确实渐渐不那么晃了，溪涯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松开了挂环，朝着清河稍稍坐直。
　　“见笑了。”溪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心情却变得极差：他早该想到的，清河在船上刻东西都不怎么晕，那自己刚才对他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雨声渐小，渐渐轻盈，清河打开窗子，外面夜还没醒，地平线有淡淡的光，细细的雨丝乱舞入船，舱里被打湿了一片，地上积着层水，清河向他露出询问的表情。
　　溪涯摇头：“你开着吧，顺便换换空气。”
　　清河侧头向远方浓墨般压来的黑暗望去：雨丝打湿他的刘海和睫毛，在薰黄的烛光映照下散开氤氲的光，如渲开的水墨，烛光映下的阴影又显出线条的深刻。溪涯做不到不看他的眼睛，清澈，却忧郁，如初春结冰的潭水。
　　是错觉吗，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忧伤啊……是错觉。
　　一瞬以后，那双眸子里明明只是冷漠罢了。
　　尽管有无数的事堵在心里想去确认，但是还不能吧，还不到时候。
　　“清河”？在躲什么。浔涧，你在躲什么？

　　等晨曦漫过整个天穹，大雨已散作牛漫天飘扬。
　　溪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睡过去了，爬起来才记起自己在清河的铺上。清河已经不在对面，位子上只有一件湿外套。
　　船舱里张善和乔衡正在吧位子上的水弄干，杨之洲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扫帚，把船内的水往外扫，抬头看见溪涯，打了个招呼：“总算起来了？昨晚可真够呛！……你找那谁？他一早就出舱了。”
　　溪涯撑了把伞走到舱外，舱外也是一片拦击，地板上都是水，边缘似乎有被撞坏的痕迹。船主正四仰八叉地在休息室地板上呼呼大睡，副手披着斗笠在把舵，几个下手停止摇撸，任着船只在水面漂浮。
　　他看见清河在船的后半部低着头慢慢走着，衣衫被微雨打湿一片，忙走过去，给他撑伞：“怎么不带伞就出来了？”
　　清河却拒绝了，向前走了几步：“小雨不算什么。”
　　“……在找令牌吗？”溪涯见他弯腰往地上看，“怎么找到这里来？”
　　他们现在在船舱的中后部，客舱与货舱分界处。
　　“昨天出来过——”清河突然停住，在客舱与货舱的连接处半跪下来，往中间半个手腕大小的中缝看去，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溪涯跟过去，立刻明白了——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缝里露出的半角令牌，被连接的横木挂住，才没有掉入水里。如若船身稍微摇晃，那么令牌就可能掉入江水再难找到了。
　　——真是令人无语的位置！
　　缝太小，落的位置也很深，伸手拿和用棍撩都不太现实。清河走到船边，看了看停在江面的船只和微微起伏的河水。溪涯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清河看向前船，微微有些犹豫。
　　溪涯沉吟了一会，把伞放到一边，在一个手柄前半蹲下来：“这是分开用的手柄吧？”
　　“你干什么？”清河很快转过身。
　　溪涯仰起头看他：“那就快点！趁着现在船主睡觉，水面平静，把你的东西拿出来……你该不会认为你一个人可以分开两边吧？——好紧啊，过来搭把手？”
　　清河沉吟片刻蹲下来，把手加在把柄上向顺时针方向转去。木柄很沉，转了几次手都打滑了。溪涯在转轴处来回转了一下，双手搭在清河手上，牢牢抓住把柄：“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一，二，三——”
　　因为昨夜撞击，齿轮有些松动，两人一起使力，连接处慢慢分开了！手柄缓慢地甚至是自发地向右转去，两人紧紧盯着横木上的令牌，一边用力控制住把柄的移动，开到可容手伸进去时溪涯说：“我抓稳它，你去拿。快！”
　　清河松开了手，伸手去够令牌，在狭缝中慢慢逼近了，清河指尖刚触到令牌时，突然船身移动了！向右开去！
　　两人措不及防，因为前面转向，连接处跟着被拉到，向左一侧裂开来，发出钝响，被江水声掩盖。溪涯赶忙紧紧抓住了把柄，不然裂缝继续扩大，简直可容一人，与前方亟须转向的意愿抗衡起来，令牌缓缓向右滑去，眼看就要落入水中。
　　“罢了！把手收回去！”溪涯低声说，“先把船合上，不然后面会被水推走！”
　　清河把手收回来，溪涯把柄转过一个角度后稍稍松开手，想利用前方转角的力量让船自动合上。他刚想伸手把清河拉过来，说时迟那时快——
　　站在两船之间的清河突然把脚伸入缝中踩住连接木，拉低半个身子，在令牌滑脱的一瞬猛地抓住！正当他想从上离开时，脚下突然一滑，没入水中。
　　溪涯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船“咚”地一声迅速合体了！
　　“浔涧！”溪涯跑到船舷，看向江水——但是只有排开的水花，连个人影都不见！
　　来不及思考，时间却被拉得极长，溪涯看到旁边的木桩上围着一圈绳子，立刻用它绑住自己的腰，在两处打了死结后，在栏上一撑，一跃跳入水中。
　　船向右微调后，打正方向直行。
　　过了一会儿，水面冒出个脑袋，吐了口江水后，攀着船身慢慢爬了上来，正是清河。
　　清河上了船却没看见溪涯，正奇怪，前船的人已听到异响赶了过来，醒来的船主大步流星向他走来，后面跟着好奇的杨之洲等三人：“胡闹什么！掉水里去了？”
　　清河理了理衣衫，刚想说什么，耳边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一只手搭在船舷上，然后一个人翻了上来，是浑身湿透的溪涯。
　　第一眼看到清河，要不是船主在旁边溪涯早就发作了。
　　“你们怎么回事，啊！”船主大声斥道，“想游水也不是现在！知道江水有多急，找死啊！”
　　溪涯和清河默默听着，等船主发完火，船主粗声道：“咋掉水里的？说。”
　　清河刚道：“我是来找——”溪涯立刻打断他，给他递了个眼色：“只不过是两人玩闹，不小心掉下去的。”一边看着船主笑。
　　船主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玩成这样像话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搞的！——既然没事就给我滚回船里，要是再看见你们出来剁了你们的腿！现在就走！”
　　溪涯解开腰上的绳子，和清河在船主的怒目下向船舱走去。杨之洲跟了上来，语气里满是惊险：“你们俩也玩得太过火了吧，掉下去还有几个命啊——”
　　“等一等——”船主突然叫住他们。
　　几人转过身，只见船主用竹枝指了指连接处：“你们……刚才动这里了？”
　　溪涯有些发虚，语气却很镇定：“没有。”
　　“哼，最好别动！不到万不得已这东西动不得！谁摸了手都要砍掉——”船主凶神恶煞地说，“现在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货舱，知道了吗！”

　　回到舱内，两人一路无言。溪涯换上干净衣服出来时，看见清河还只穿着湿漉漉的单衣：“换下吧，想感冒？”
　　清河抱膝坐着，一言不发。
　　溪涯看了他姓李一眼，也没说什么，从包裹里检出干净的衣服拿给他：“先穿着，等衣服干了再换下来。”
　　清河没接：“谢谢。但不用了。”
　　溪涯看着他湿漉漉的脸一脸逞强：“换上，不然等会要发烧的。”
　　清河把脸侧到一侧：“不用了。”
　　“呀！换件衣服会死人吗？”溪涯忍不住发起火来，“接受别人的好意就不行吗，害怕接受别人好意的人才是懦夫。”
　　清河瞪大眼睛看着他，溪涯也不避开盯着他看，像是挑衅一样。
　　过了一会儿，清河站起来，拿着衣服向里面走去。
　　溪涯坐回座位，看着远处的江水。
　　清河换了一身白衣服走出来，溪涯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还挺合的，白色挺适合你。”
　　清河坐下来：“洗好后会还给你的，谢谢。”
　　“我不急。”
　　说完后两人一起沉默下去，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溪涯不言不发地看着清河，然后开口：“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
　　“……要收好。”
　　“知道了。”
　　溪涯顿了顿，忍不住了：“你刚才真是……为了个牌子不至于吧。”
　　清河看了他一眼：“水下逃离的胜算大，说到危险，并不觉得。”
　　溪涯想说什么，但是看到清河沉潜的表情，透着与你无关的意味，又止住了，转而看着水渍斑驳的地面。
　　虽然还没有确认好像却已经把他当成浔涧了：当看到他滑进水里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等他从水里出来看见清河，气就不打一处来。要是他是浔涧的话，自己现在一定揪着他的领子大骂：
　　你还有理了？你有计划、有安排，能不能先跟别人说一下。知不知道你一下子跳下去是会吓死人的？还以为你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船合上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被夹住没有，下去找又看不见人，上来却看见你好好站在那里，这不是耍人么？
　　……浔涧啊，不要再吓哥了。
　　这样的话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对一个连普通的关心都会拒绝的陌生人说不出口。
　　清河看着他，看得很久，缓缓道：“……你为什么跟着跳下去。”
　　溪涯说：“我对朋友都这样的。”
　　“可我不是你朋友。”
　　溪涯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失望，看着清河，清河很坦然，没有丝毫掩饰或认得的表情。他转身拿了条毛巾，转过来：“拿去擦擦，都是水。”
　　清河没接：“说吧，做这些，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