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云韶杳

2、第二章 船行

　　认识溪涯的都说他是自来熟，无论什么人都能很快谈拢，愈谈愈亲，即使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在外人看来也像是认识了多年，溪涯曾用一只粽子就把一桌子的人变成了亲戚，可对于自己的亲人，溪涯却谈得很少。
　　清河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他安静又冷淡，对人很有戒心。与他相处了一个早上，清河说的话不超过四句，每一句话不超过五个字，三句都是礼貌应语，一句是简单的应答。
　　他有点避着人，自己即使谈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即使故意说错他了解的事，也总是淡淡的于己无关的表情，装糊涂似的不纠正。溪涯觉得他简直就像揣着个国家机密，小心翼翼步履维艰，他越沉默溪涯就越兴奋，越感兴趣。
　　有时候他会长时间地观察他，直到他忍不住转过来与他对视，溪涯也不避开，直视着那双冷溪般的眼睛直到他移开视线，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双眼睛后面有他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的东西。
　　下午阳光明媚，照得淮江波光粼粼。水面平齐，岁月静好。江面上行着回程的船，溪涯听见船主隔空向他们问水路的情况，似乎近来天气颇好，水流平稳不少。船主点点头，嘱咐船工说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不要解开后半船。
　　船上除了溪涯和清河，还有三个中年男人，两个身材魁梧，一个短小精悍，彼此认识，小个子叫杨之洲，急着去扬州带一批货回来，疑似北方人的两人中，颇显木讷的叫张善，颇为沧桑的叫乔衡。船上时光无聊，三人便与溪涯攀谈起来。
　　清河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刻着东西，杨之洲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又看了看溪涯，突然说：“你们是兄弟吧？”
　　清河停下来。溪涯侧目：“……像吗？”
　　“那眼睛那眉毛，还有那脸型，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张善憨憨地接过话。
　　溪涯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住笑意：“大叔……你猜啊？。”
　　三人回到铺位之前看着他们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溪涯转向清河，他若无其事般继续刻着：“清河啊，我们两个像吗？”
　　清河终于开了口：“想多了。”
　　溪涯沉吟了片刻，笑：“嗳，你是哪儿人啊？没准是同乡呢，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一般都挺像的。”
　　清河还没有回答，溪涯就道：“等等，让我猜猜。你……故乡是洛阳？”
　　清河转头看着他：“没有。”
　　“什么？”
　　“没有故乡。”
　　“怎么会没有……”溪涯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是清河已经转回身，不再理他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开始下起了雨，开始细若牛毛，随着飒飒的风声愈来愈大，雨声传得广漠无边。
　　船主走进船舱坐下来，伸长被日光晒成古铜的肢体，杨之洲忙上前招呼船主到他们那里用饭，三人围着船主套着近乎。
　　溪涯和清河坐在角落里。溪涯看见清河从口袋里拿出干粮慢慢地吃着。
　　“清河，你吃这个？”
　　“……”
　　溪涯突然指着他手中的干粮说：
　　“嗳，看起来很不错。”
　　“……”
　　“……说起来还真有点饿了。”说到后面连溪涯都觉得在自言自语。
　　没想到清河却停下来，转过脸：“你要吗？”
　　溪涯一怔，立刻道：“如果可以……”其实他包裹里满是雪河临行前相赠的糕点。
　　清河放下手中的干粮，从包裹里拿出一块饼，用纸包住递给溪涯，溪涯笑着接了过来：“啊，谢谢，清河你真好。”
　　清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干粮很硬，吃着很有嚼劲，却很容易渴。溪涯看着手中的干粮，耳边是风雨飘摇。
　　“这种干粮，以前有吃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转过头看着清河，看着他在烛光映照下又深刻又模糊地轮廓，缓缓道：“……我，有个弟弟，从小一起长大……有过落魄的日子，记得有次大雨天，我们两个蹲在屋檐下啃着这种干粮，虽然又硬又冷，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现在吃起来，原来是这个味道。”
　　清河只是默默吃着。
　　溪涯脑中闪过在楚州时他独自行走于人群里的画面，忍不住道：“……你，没有亲人？”
　　清河还是没有说话。
　　溪涯看着手中的干粮，笑了笑：“听说过揉揉饼吗？很神奇的东西，听说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揉揉饼的家伙，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你知道它吃起来什么味道？就是这个味道——”他突然向清河探过身去，清河反应很快地避开，“这么说，我们现在可是朋友了喂！”
　　清河微微瞪大眼睛：“什么逻辑！”
　　溪涯笑着后退：“哈，你不能耍赖！”
　　清河面无表情：“不喜欢吃，拿回来。”
　　“别啊，我错了，”溪涯连忙咬了一大口，“嗯——噢，真不错，好吃！”
　　清河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说话间，外面的雨渐渐收住，江上一面黑漆的空阔。船主撩开竹帘走了出去。
　　“哥两个，晚饭就吃这个？到我们那边去吃点？”只见杨之洲走过来，脸上堆着笑容。
　　“大叔，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们已经好了，”溪涯语气里微微有些避让，“对了——刚才船主有没有说什么？”
　　杨之洲长长叹了口气：“船主要等着看看，可能要折回去。”
　　“刚出来就折回去？”溪涯觉得不可思议。
　　杨之洲看着舱外：“我也觉得，可是副船主说前几日走这条路的几艘船有一条没见着，不放心。船主当然是想趁着雨季没来马上走，现在他正副船主商量——这批货我也急啊，不能等。”
　　外面隐隐有些争吵。
　　溪涯沉吟片刻，倒了杯茶水，却没有立刻饮下：“……什么货那么急啊？”
　　杨之洲搓了搓手，讪笑道：“小生意，小生意。”溪涯笑了笑：“也是，有时候小生意挺麻烦的，到处跑。”
　　杨之洲看了他一眼，在他旁边坐下来：“……小兄弟是做什么的？”
　　“倒没有事要做，想四处走走看看。”
　　“听起来小兄弟逍遥得很啊。”
　　“都是在江湖上混的，逍遥是有钱人的，我这种小老百姓找点事做才是正道，大叔你说对吧？”
　　两人天南地北地谈了一会，杨之洲听说溪涯认识许质夫，表现出很惊讶和感兴趣的样子：“是那个楚州巨甲啊！听说他晚年隐退后，就算他亲生儿子想见他都难！小兄弟你认识他，可是好大的福气。”
　　说着他细细打量着溪涯，缓缓道：“小兄弟，我看你人脉广，会说话，长得又俊，虽然说这事俗了点，可要不要考虑……做生意？”
　　溪涯笑了笑：“谬赞了，我只是江湖中的一根草，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倒不急着找事做，不过大叔说的这个，试试也不错。”
　　谈了一会，杨之洲脸上愈显赞赏之色，他颇感慨地向后靠了靠，对清河说：“有这样的哥哥真好啊，做弟弟的可以省心不少咯。”
　　“对不起，我和他没关系。”清河说。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杨之洲奇怪地看了溪涯一眼。
　　溪涯笑着说：“大叔，这会儿你的眼神就不准了吧——我们是昨天才认识的，这么说可不对哟。”
　　杨之洲大笑起来：“是，是！仔细看看，差别还蛮大的。”

　　半夜，船体剧烈摇晃了一下，溪涯被惊醒了，醒来时满耳都是哗哗的暴雨声，往外一看，江水动荡，波光摇晃，风雨如晦。清河已经坐起来，半跪在铺上翻来翻去不知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溪涯擦亮灯，连焰火都是抖的。
　　“令牌。”清河头也不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