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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宫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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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半依满脸呆然,只觉凉风正嗖嗖地灌入耳中。此情此景,看来可以算是——
逃跑未遂,被抓当场。
本以为会是那些黑甲侍卫,然而为何,她又是如此“幸运”的落入对方手中了?
那目光逼视过来,直叫人头皮发麻,慕半依喉咙轻轻一颤,整个人仿佛处于石化。
双方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对视,好像弹指一瞬,又好像早已千年。
慕半依思绪飞转下,迅速收起心慌意乱。趁他薄唇还未轻启,竟转而冁然一笑,显得无限欢喜——
“真是太好了……”
她轻轻吐字,眉目间一抹忧急转为欣悦淡笑,似乎对方的出现,正是恰到好处:“刚才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人发起狂来,我本欲劝说阻拦,谁知道人数太多,最后却是无能为力……”
光照下,她额角晶珠闪烁,脸上泛起微薄红晕,同时配合着方才那番言辞,倒真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当然了,如果可以忽略她的奔跑速度,众女之中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前三名。
顾墨晗面上无绪,听完那一番流畅真挚的言语,本就幽沉的眸色,在不觉间愈发深黯。但稍后,唇角一扬,只慢悠悠地逸出声音:“哦,是吗……”
他恍似明白过来,周身凝寒的气息随之散开。而那只手虽没松,却也放缓了力道。
慕半依心下一轻,忙笑应:“是啊,陛下还是赶紧派侍卫把她们都抓回来吧,否则这荒山野岭的,寻起人来也颇费功夫。”
她睫毛恍如小扇,边说边狂颤眨动,极是真诚坦然不过。顾墨晗却长眉一皱,险些被晃了眼。
“看起来,你倒算其中最清醒的一个。”他语气不冷不热,随即斜挑眉梢,审视起那张如花容颜,“连气色也是不错,比较起她们,不见半分削瘦憔悴,看来这段日子,你过得还蛮不错……”
他唇边噙起笑意。可慕半依怎么听,怎么觉得那一字一句充满别样讽刺,喉咙哽了哽:“或,或许是每个人体质不同吧。”她替自己寻着借口。
体质不同?应该是有人天生脸皮之厚吧。
顾墨晗瞥她一眼,接着将视线移向周围。方才发狂逃跑的那些女子,已经被侍卫陆陆续续地抓押回来。
慕半依不禁叹气:“她们还真是想不开,竟然妄想冲破兵卫的防守。”
任她继续装腔作势,顾墨晗只道:“引起混乱的原因,朕自会派人细细调查。”其中“细细”两个字,说得另具深意。
“调……调查?!”果然,慕半依一惊,发现他正低头望来,眼神半笑半冷间,竟看得自己心惊肉跳。
她头脑犹如炸开,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谁知手腕一紧,被硬拽着往回走。
怎么办,刚才竟顾着死不承认,如果被调查出原因,发现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欣长的背影映入眼帘,慕半依心肝直凉得发颤。以前他就爱穿得满身华耀,到处招摇,证明此人内心也是极其自恋的,况且现在不比从前,帝王尊贵,若知道自己在背后给他恶意造谣,大损形象,而那些女子,将来还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妃子……
慕半依两眼发晕,简直不敢往后想了。
果真是应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她觉得现在倒不如一头撞死得了。手指在那掌心中微微缩动,可惜紧到抽不出一丝空隙,几乎快要就此融碎。
蓦然,慕半依意识过来,这个人,此刻正拉着自己的手……
风声过耳,情景熟悉。
就像曾经在人潮涌动的街巷,他们被众多女子追赶,自己的手也是被这样紧紧攥住不放,一前一后,最后落荒而逃。
浑身意外松懈,慕半依呆呆望着,一时竟忘记了身在何处。
那背影依旧修逸如初,紫金珠冠下一缕长发飘扬,几乎快要拂过自己的脸颊。
可是有什么,终究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他的侍妾,他亦不再是皇子。
即使此刻如此接近,也感觉与他的距离在无形中越拉越远,连阳光都照射不进来。
慕半依眼神有些空迷,好似徘徊在现实与往昔记忆之间,静静望向彼此的手,静静随那个人前行。直至对方身形猛然一滞,她才恍醒,定住脚步。
顾墨晗转过头,那时候眼中,竟浮现着与她同样的神色。只是除此之外,还多出一份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仿佛朦胧中深匿着悲伤,幽邃中蕴藏着痛涩,可当被天光晃过,一切又化作流幻碎影。
他凝视她,有一瞬深刻,几乎要将那身影烙进眼中,成为永恒不灭的印记。然而当省回神,双眸又渐渐陷入无边的沉寂与冷漠。
“来人……”他像恢复清醒,松开手,将慕半依交给赶来的侍卫。自己则在左右精锐紧随下,转身离去。
慕半依抬目而望,经过短暂失神,倒有些自嘲地一笑,垂眸,不再去寻。
一场混乱很快被平息下来,慕半依与其他女子被重新押回空地。许多人仍处在惊惶失措中,而慕半依静静坐在角落,好像比谁都镇定,可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颗心却忐忑得要死。
双手绞在一起,混合着汗水,做贼心虚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啊。
不久,慕半依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结局,只是出乎意料,她被两名侍卫押入一辆四轮朱缨车驾,厢虽不大,却极为精巧舒适。
“这一路我都坐在这里?”得到侍卫肯定,慕半依简直不可置信,觉得顾墨晗脑子不是被撞坏就是进了水。
但她来不及多想,毕竟比起在囚车上的风吹日晒,这里不知道要温暖多少倍。她斜靠在厚缎铺就的软垫上,完全感受不到路程的颠簸,欢喜直想大叫。当然了,如果对面没有人。
这辆车驾不大,最多坐以四个人,因此没有空间能够躺下。而就在慕半依对面,坐着一名穿宫服的女子,面容枯瘦,脸色灰白,一对眼皮低垂,看着总跟没睡醒似的。
与这样一个人共乘马车,慕半依总有股怪异感觉,因为对方老是闷不吭声地盯着她瞧,二人促膝相对,怎么也躲避不开那份目光。
慕半依被瞅得浑不自在,又有点毛骨悚然,好像下一刻,对方就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浑身寒毛一耸,慕半依终于忍不住,换上一副乐呵呵的笑脸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次被顾军抓来的宫女吗?”
对方不答,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慕半依嘴角微微抽搐,但依旧友善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唉,咱们可以算是同病相怜吧。如今出了国都,还不知道往后的命运会怎样呢。”
沉默,寂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对身体不好,那些深闺小姐们,每天不知要哭上多少回呢。”
没有反应。
“不过也是,人还是应该变得坚强一点。”
“对了,你平时也这么少言寡语?”
“我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
慕半依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冲着空气讲话。无奈下,她正准备放弃,谁知对方下刻却突然有了反应。只瞧她浑身开始哆嗦,嘴唇青紫,眼珠子慢慢往上翻,紧接着便是一阵痉挛抽搐,抽到后面整个人一僵,竟直朝着慕半依倒去,除了四肢抽搐,嘴里还一连吐出许多白沫沫……
慕半依先呆呆看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她,她……”当侍卫闻声开门,慕半依已经吓得躲缩一旁,伸手指向那名女子,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刚,刚才好好的……她就突然吐……”
她断断续续说完,岂料侍卫却不以为意地丢下一句:“哦,她就这个样。”随后“砰”地关上门。
什么?!慕半依完全傻掉,脑海里只不断回响着:对方,她就这个样子?
顿时,一颗心如坠谷底。
接下来几天,慕半依就像处在一场噩梦里。每天对方都会抽上个几回,只要一睁眼,便会面对那张死灰一样的脸。慕半依跟只幼猫般缩在软垫角落,也不管姿势舒不舒服,总觉得这是离对方最远的地方。
她开始怀念在囚车上的日子,不仅地方宽大又有风吹,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舒适畅爽啊。
不久,慕半依的噩梦终于结束,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回顾国京都,这个让她分别将近两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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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京都,按照上面旨意,大部分败国俘虏被迁去宫中各部司充役,她们被押上粗轮马车,拉往浣衣局或是内织染局等其它方向。
慕半依这些人则单独集中起来,正有管事宫妇手执册本,逐一进行筛选。
女子们都在紧张自己今后的命运,而慕半依神情奄奄,却是一路上没睡好的缘故。
接着身旁传来响动,苑萱被拉离开队伍,这批未能入选宫廷的女子,之后将分配给立下些许军功的战将。
宫闱千重,守卫森严。
其实能够离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宫妇走到跟前,慕半依见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嘀咕着什么,尔后宫妇抬头,在册本上添加一笔。
慕半依被留在皇宫,但与其他女子不同,并未册封为嫔妃,而是将她安排在融云宫,成为乐贵人的贴身宫婢。说起来,乐如姬是北乐帝最小的一位女儿,那夜顾军冲破都城,乐如姬因为害怕躲了起来,当时每个人都吓得四散奔逃,根本不曾注意她,最后南顾大军占领皇城,她才被侍卫关押囚禁,而那时候,她的母妃已经与长公主等女眷,在宫中自尽殉国。
虽说乐如姬身上流有皇家血脉,但并不被看重,只被封为正七品的贵人。不过慕半依倒为此松口气,因为她是玉华公主的五妹,以前被召见入宫,还与对方见过一两面。性格比较温婉柔弱,完全没有龙凤子女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最是喜欢粘着她个性活泼的四姐。
而今相见,慕半依却发现对方好像已不认得自己,不,应该说,她根本是不与任何人接触了。经过这一路行程,整个人下巴瘦得尖细,眼睛也凹下去,精神显得恍恍惚惚。本是如花似月的年纪,却经常佝偻着的身体,坐在窗边怔怔出神。别人跟她说话,也仿佛没听见似的,根本没有反应。
慕半依知道,失去母妃胞姐,失去国土家园,就剩一个人苟延残喘着,这份悲痛打击,简直好比天崩地裂,如今要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承受,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唯有一次,当有人提起南顾帝时,慕半依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看到了一丝清晰恨意。
除去乐如姬,融云宫还另住着三位主子,全是倍受冷落不得宠的,加上地处偏僻,整个融云宫更显得萧条清冷。
主子不得宠,身旁宫婢自然心中也有怨言,特别是某些略有姿色的宫女,暗中通过自己的人脉,去打听圣上经常出现的地方,只希望那一场“偶遇”,那人的惊鸿一瞥,能够让自己脱离卑贱的身份,从此扶摇直上。
平时她们私底下搞些小动作,慕半依心中一清二楚,却也装作毫不知情。在宫中生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念与追求,不能说她们的争取就是错的。而予慕半依来讲,现在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也比自己想象中好得太多,毕竟她没有跟在一个尖酸刻薄的主子身边,整日吃苦受累。乐如姬不与人说话,她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可以回到房间休息。至于其他人的暗中争斗,她既不干涉也不关心。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花开满枝,枯萎凋零,一地黄叶,纷飞漫天,窗纸上沾染着薄薄霜寒,转眼,又已到了冬季。
乐如姬病倒了,有些小烧,第二天也没退,慕半依怕变得严重,就去请太医。
到了太医院,药香扑鼻,慕半依走到一处,冲那道熟悉身影道:“吴太医,我家主子昨夜受了凉,一直小烧未退……”
“又病了?”吴太医转过身,须髯一颤,脸上皱纹更显深刻。
慕半依连忙赔笑:“没办法,我家主子总喜欢在窗边望景,我劝说过很多次,可她老是不听……”
吴太医叹气。
慕半依语调讨好:“实在麻烦您,跟我走一趟吧。”
吴太医年过四旬,在太医院也算有资深的老太医了。慕半依之所以找他,是因对方心肠软好说话,不像其他太医都太过势力,对于多病又不受宠的妃子,只给开些药便算应付了。
果然,吴太医无奈一摇头,答应道:“好吧,我过去瞧瞧。”
慕半依心中一喜,笑如春花绽放。吴太医看在眼里,倒觉得比起那些宫中嫔妃,更要美上三分。
他收拾好药箱,正准备动身,谁知门外又走来一名宫女,穿着新料宫装,举止间竟透出几神冷气傲。
她走到吴太医跟前,对旁边的慕半依看也不看一眼,开口道:“吴太医,我们娘娘身子有些不适,请您快过去看看。”
想起她背后那位贵主,吴太医立马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可,可是……”慕半依见状慌急,抓住对方的医箱道,“那我家主子怎么办,她现在正病着……”
“哎呀!”被她一挡,吴太医简直急得要跳脚,“你知道什么,菱妃娘娘现在正怀有龙裔,若是有个好歹闪失,你能替我担待的起?!”
慕半依闻言一愣。
“快闪开闪开!”吴太医没功夫跟她多耽搁,拎回药箱,带着一名小太监就匆匆走了。
“菱妃娘娘……”慕半依呢喃念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异样感觉。等省回神,吴太医与那名宫女早就不见身影。
从太医院出来,慕半依提着一小包药,脚步缓慢地往融云宫走。
今日天空有些阴沉,堆积的厚厚云层让阳光都穿透不出来。似乎受着天气影响,慕半依感觉胸口也有点憋闷。中途她走到一处荷塘畔,此时已不见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丽景象,只有一片枯荷在冰面上随风摇曳,好似诉着某种落魄凄凉。
慕半依蹲下来,声音轻柔仿佛在安抚:“没关系,等过了冬天,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很多事都是这样,在呈现美丽的那一刻,总会受到倍多关注与惊赞,可当这种美丽逝去,便只剩下人们的冷落与忽视。
慕半依透过冰面,静静看着自己的影像,不知何时,一片晶莹香瓣从半空飘来,正巧落在水面的倒影上,绽开一环环涟漪,惊醒了凝视的人儿。
是梅花。慕半依伸手捞起,花瓣浸水黏于指尖,细闻,仍散发着缕缕沁骨的幽香。
她这才想起来,前方不远有一片梅园,如今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
而恰在此时,对岸长廊处传来女子一声娇笑,极是清甜悦耳,让人心旌无端一荡。
慕半依抬头,远远便见一男一女走来,身后有诸多侍从紧跟随行。
心头猛然震动,几乎一眼,慕半依就认出对面的来人。穿着紫金纹底华袍,外罩一件黑狐皮端罩,腰间系以潋金绦帛,望去甚是高贵尊雅,无人可及。而一张美璧般绝容,似笑非笑间,更透出惊心动魄的慑力。
像察觉到什么,他抬头望向对面,一道纤瘦身影正呆呆站在荷塘畔,在前方众多荷梗的衬托下,竟显得那般不起眼。
然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顾墨晗目光深凝,停住脚步。
“陛下?”见他突然不动,身旁佳人低声轻唤,可对方仍无半分反应,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她顺势转头,当视线落在慕半依身上时——
“你……”
杏眸瞪大,险些惊呼出声。
慕半依移目,看到对方一身浅藕荷色绣暗花宫裙,外披狐毛小夹袄,雪纤玉手正捏一枝新折的梅花,站在那里,恍若灵仙降天,十分地清剔秀美。
季宛嫣……几乎同时,慕半依也露出诧愕神色。
“好大的胆子,见到皇上与婕妤娘娘还不下跪拜见?”随侍太监李关顺,发出一声尖锐的喝斥。
慕半依惊回神,立即过桥走到二人跟前,跪地恭声:“奴婢该死……请皇上与婕妤娘娘恕罪。”垂落眼帘,掩住其中悔恨。没想到方才一发呆,结果竟会撞见他们。自上回她在林中被顾墨晗抓住,彼此一直没再相见,本以为过去这么久,对方早就把自己给忘了……可刚刚的目光接触,那种强烈,竟是迅速就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为何当时会有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她静静跪在地上,身体轻微瑟缩,好似极为恐慌。一身被洗得淡旧的粉色宫装,在光照下几乎呈现不出颜色。
人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下颌更尖细,头发也没以前柔亮,然而气色还是不错,想来平时并没吃多少苦头。此刻那睫下的情绪,恐怕是淡定不惧吧?甚至还有一丝丝的郁闷烦愁?觉得很倒霉?因为碰见了自己?
除去方才一时惊诧,再从她眼中看不到其他情绪,好像每一次见面,都只是惊讶,就连现在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都不曾有半点愤怒与嫉妒。或许这么久以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都宠幸过什么人吧?也不知道自己经常路过的宫苑,否则,在那些期盼的身影中,为何独独不见她?
顾墨晗神色一派平静淡然,唯有眸色,冷黯得足可覆住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