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婆罗花》alien_shooter

11、过去的过去

　　小山的空间，不太明亮，总是淡淡的凉意，是静谧而安心的和室。

　　色泽古意的矮几，式样简朴的粗陶茶具，以及总是一身和服的主人，怎么看，都是兼具高雅与和谐的所在。

　　而来访的客人也堪配这雅室。矮几左侧的少年眉目细长，虽然面色略偏苍白，总也是温雅谦和的灵秀人物，右侧的少年神色沉静，五官柔和，是与山下的精致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的极致。

　　若有人推开门一眼望去去，不知从哪里渗出的冉冉云烟轻缠绝世少年，是如同古代传说中神仙人物画轴的景象——除去旁边榻榻米上躺的七仰八叉全无姿态美可言的卷发少年，如同传统古画中赫然跃入的一只清蒸大蟹——据大蟹的说法，是因为自己昨日被抛弃于某女子大学，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走回事务所，所以需要好好躺着歇脚。

　　小山褐色的手指稳稳地持着米色茶壶，为苍白少年面前的茶杯注入淡绿的茶汁，汩汩的流水声配合着沉稳的声音，是极悦耳的享受：“龟梨君，精神可好些了？连着两天和负力对抗，辛苦你了。”

　　龟梨双手捧住茶杯，静静地凝视着层层微漾的波纹，仿佛藉着茶水的暖意来安定自己的精神：“对不起——我果然还是能力不够。”

　　虽然双眼看不见，小山的手还是准确地覆在了龟梨的手背上，深浅肤色的差异很是好看，没有丝毫的突兀：“勇于面对、勇于分担，已是一种足够的‘强’，你不必过于苛求自己。”

　　龟梨沉默不语，专注于茶杯中的水纹，不肯抬眼回视小山。

　　小山叹息，轻轻收回手：“那么龟梨君，今天特地来找我和内的目的是？”

　　龟梨眼帘未动，视线向下斜斜扫过歪在榻榻米上光用嘴巴叼着茶杯喝茶的某人：“内不是我请来的，我来是有事想请教小山君，馆山医院的阿部医生说，半年前有捐赠的角膜优先提供给我们事务所的人员，当时为什么拒绝了呢？”

　　被视线扫过的某人觉得有凉意拂过脑袋，噗地一声吐掉茶杯，一骨碌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内，拜托拜托，帮忙看看kame这次委托的前景好不好？才接触了两天就累成这样，很不吉利啊！拜托你劝他适可而止好不好？”

　　与“时之收线者”工作相对的“远视”内博贵，肤色白极而细腻，形貌上与小山也是截然不同，却同样是安静而不多话的少年，他冲着龟梨微微一笑：“龟梨，可要我帮忙？”

　　龟梨摇首，面色虽然苍白而神情坚定：“谢谢，这是我接受的委托，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完成它。”

　　旁片的赤西却干着急了起来：“可是——kame！如果是内的话，至少可以帮你避开一些不必要的痛苦啊！”

　　内注视着赤西，双眼平静：“什么样的痛苦可以称之为不必要？”

　　赤西心中略略发毛，抓了抓头发：“对不去，内，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先知的想法，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请原谅我。”

　　内博贵轻笑，放弃对赤西的凝视：“我不是说什么话都带暗示的，赤西的想法，有时候很有趣。”

　　赤西垮下肩膀，有一种自己被逗弄了的感觉，才想瘪嘴自承，我是笨蛋我怕谁，却听见内如同叹息的一声低语——

　　“所谓先知，不过是命运喝醉后的玩物而已——酒后真言抑或酒后戏言，不到最后的清醒，谁也不会知道。”

　　因为是先知，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命运的不安定。

　　命运的丝线，并非一旦定下便恒久不变，事实上，正相反，越是细小的线头，越是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而先知对于命运的预测，不过是如同大型的计算机，让不断变化的信息通过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连自身也无法清楚排列出式子的模糊运算，从而得出概率最大的结果而已。

　　预测的越为精准，相对地，先知的身体中负责运算的部分便耗损的越严重，所谓先知是牺牲自己幸福而承受天下人之不幸一说，由此而来。

　　“内——”龟梨暗暗捏了赤西一把，语带歉意。

　　内轻轻摇头，示意话题中止：“龟梨，你所问的捐赠的那对角膜，是否就是这次委托对象的那一对？”

　　龟梨点头，眼神诧异。

　　“那对角膜——”内博贵语音微顿，“是我劝小山放弃的。”

　　“诶？为什么？”——小山的行事，比谁都坚定沉稳，如果他的眼睛可以看见，该是何等坚毅炯然的男子形象。

　　“因为——没有必要，”内微微垂下眼帘，如同看见不看见的未来，“那个女孩子的业太重，她的身体虽然死去，可是她的业却因为器官仍然存活而保存了下来。”

　　是谁说过，接受死刑犯的器官移植，通常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寿命，本不是人类拥有的，仅此一种的东西。

　　手有手的寿命，脚有脚的寿命，大脑有大脑的寿命，心脏有心脏的寿命。冥冥中概率运算出的“天数”注定了一个人可以看见、听见、说话、走路的定数，如果心脏与大脑的定数尚未用完而其它命数已尽，那么瘫痪与植物人便因此而生。

　　心脏与大脑，是人类的大限，若大限已尽，则此人作为“个人”存在的意义便消失，可是医学的发达，使那些未尽命数的器官继续得以运作。

　　然而那人命负的“业”——命运的幸与不幸，也跟着移植到了另一人身上。

　　身为命运的窥视者，无论是属于“过去”的小山，还是专于“未来”的内，最不愿意的事情，便是与别人的命运纠葛不清。

　　内在半年前所看见的，是随着那对角膜所牵连而至的重重深紫色的“业”，如同女尸体内腐烂在子宫中胎衣。

　　极端不吉利的颜色。

　　而听了自己建议的小山，笑笑地说：“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未尝不好。”接着，便放弃了那对角膜。

　　而龟梨因为委托而重提这桩旧事，却是以他能力，当时所未预见的事情——回忆那种阴翳般的暗沉颜色，决不是愉快的事情。

　　内的沉默，让龟梨明白，自己不会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强行让自己静下心来，沉然跌坐，开始呼吸缠绕在周身的袅袅云烟。

　　是j事务所咨询课特有的传递信息的方式。

　　希望抹消自己存在，完全破坏自身，自童年起便存在强烈不安的小松玲兰，自调查中得出的印象令龟梨决定将自己调查的时间与范围在更久远更宽泛的方向溯回。

　　渗入少年体内的乳白色云烟，仔细观察下，隐隐可以看见各种极浅的色泽，是咨询课花了大力气以模糊方程式自以小松家为中心的各个相关人脑中抽取的相关记忆。

　　真实无伪的，刻印在脑海中的记忆。

　　首先，是小松夫人，她的记忆充满了悲伤与后悔——“啊啊，我失去了那个孩子，那是我最重要的珍宝啊，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那时候不把那只小狗送掉就好了，那竟然是我和玲兰最后的记忆，啊啊，实在太悲惨了……”

　　接着，是小松先生，他的记忆是压抑的深沉的伤感——“那个孩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我一直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却总是无法克服自己让她解脱，是我的罪，是我的无能的罪。”

　　然后，是小松家的邻居丽花小姐——“那个女孩子居然就这样死了，老实说，平时看她家境优渥才貌出众，真有点嫉妒，没想到竟会突然间死了——听说好像还是自杀，有钱人的想法真是想不通。那天听到他们家吵架，可真够厉害的，不就是为了一条流浪狗么——那条狗还真丑，真不明白小松小姐怎么会对那只狗宝贝的要死。”

　　丽花小姐的母亲，是和小松家做了多年邻居的老实妇人——“小松家的女儿，真是可怜，从小被教育的那么严格，书念得好，又从不在外面鬼混。小时候听说还遭到绑架什么的，小松家为了治愈她心病花了不少心思呐，听说因为那孩子因为那次事故总是对周围不安，结果小松夫妇为了她也没要第二个孩子。好不容易快要大学毕业，相貌又好，应该开开心心地找个地道的人结婚才是，怎么就这么去了。”

　　井上彦一，小松先生与j事务所的牵线者，也是他自大学毕业起就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小松那家伙，真是可怜，对那个妻子迷恋的要死，未来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那个女儿身上，也没要自己的孩子，那个女孩居然就突然死了，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得承担责任。”

　　流浪动物收容所中，无人想要收养的，浑身伤疤的癞痢狗，脑海中重复着少女在雨中哭泣的脸，说着不能理解的人类语言——“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和你一样，但是，我还是不能丢下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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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小山遁着所有人的回忆，追查到的九年前某张泛黄的报纸标题——“女童为生父绑架一日，离奇坠楼死亡事件”。

　　透过古旧的纸页，是灰暗到泛黄的天空，破旧无人的大楼楼顶，浑身淤青破皮的幼女，双眼呆滞而无神。远处有警车与急救车呼啸而来的鸣笛声，以及楼下蜂拥喧嚣的人群，围观着一具摔碎的男性尸体，身下沿开的血液已有些干滞，吸引了三三两两的苍蝇环绕飞舞着。

　　没有人知道，那个闷热的夏末午后，被自己亲身父亲自小学带走用来威胁抛弃自己的前妻的小女孩，在空楼的天台上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长达昼夜的沉默地蜷缩的姿势，用力到抓伤自己手臂的双手，满身伤痕却依然不掩可爱面容的年幼女孩，是任何看到都会心痛的毋庸置疑的受害者。

　　隔着时间横流的龟梨，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情绪存在的虚无。

　　无关残忍或者悲伤，是真真正正的玩偶眼睛。

　　恍惚间听见有人如同尖啸般一声接着一声呼唤自己：“kame kame kame kame kame kame kame kame kame kame！醒过来啊！醒过来！不要沉溺下去啊！”

　　少年睁开眼睛，勉强微笑的脸与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

　　“什么？kame，你说什么？”

　　“——我说，jin，你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