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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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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子走了。
小城里的人们经过了一天多的混乱,在兴奋过后,各自散去回家了。而戚少商戚大捕头,尽管酒馆老板娘一再表示愿意提供免费客房,但他最终还是被安排在府衙后院,当然,某些阴险的人并没有告诉他,府衙后院唯一的客房在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吉利的事情。
戚少商没有去府衙。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热闹的酒馆,提着一个酒坛慢慢地登上了南门的城墙,眉宇间深深的忧虑和无奈,远远地望向延州城的方向,半晌,将坛中的烈酒倒了大半在地上。从那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到烽烟,也没有听到厮杀的声音,也没有收到北风传来的讯息。他不知道,不需要知道,或者不愿知道那个答案。此时此刻,他如此渺小、如此卑微,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祈祷。
叹了口气,戚少商收回目光,追逐着金红色的夕阳,沿着西城墙一路缓步走过。城墙上还余下为数不多的民兵在整理着战斗的物资,比起不久之前的忙碌,却显得分外冷清。偶尔遇到几个民兵注意到他,他们抬起头来,微笑着向他问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愉悦。然而这景色,又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安宁和沉静。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缠绕着他的慌乱和烦躁似乎也渐渐褪去。戚少商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想起了他原本的任务。
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他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
罢、罢!他这个土匪终是没有什么富贵命,住不惯京城那种繁华之地。
终于,他停在了西北角处。这里没有人,只有呼啸的风不甘寂寞地撩起他的衣发,吹在脸上冰冷而锋利。几年之前,他也曾怀着炙热的豪情迎风长啸,也曾与性命相交的兄弟朋友把酒临风。而现在,他已陷入泥潭身不由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戚少商依旧挺直了身体,像他一直所坚持的那样,骄傲而坚定,却还是紧紧地锁了浓黑的剑眉,深深地沉默着,无言地站在无人处向西北方眺望——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地方,叫做连云寨。夕阳静静地给他染上一层金色,他白衣的身影,成了一片灰黄的荒凉景色中唯一明亮的色彩。好似苍凉的雕塑,又仿佛亘古的丰碑,诉说着无声的哀悼。
他伤过,怒过,恨过。终于只剩下无尽的静默。
他曾经那样单纯地相信着他简单、甚至简陋的正义,他为此付出了无数鲜血的代价。他以为他终于胜利了,却不得不面对更加绝望的泥潭。
他有些后悔了。
虽然他知道,他不该、也不能后悔。
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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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缓步走过夕阳下染上温暖金红色的城墙,他感到许多期待的目光落在身上,却全然不去理会,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迈出一步一步。
“先生……”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弱弱地喊了一声。
“嗯……有事?”
“先生,鞑子……是不是走了?”他满怀希望地问,眼睛里闪着淳朴期待的光。
青衣书生停下脚步,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道:“鞑子走了。你想回家了?”
小伙子有些窘迫地别开脸,讷讷无语。
“罢了,天也晚了,没有轮值的都回去吧。”顾惜朝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抱着双臂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得了许可的民兵兴冲冲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虽然他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在这时候拿些无端的猜测来坏了大家的兴致。终于他叹了口气,沿着空荡的城墙一路缓行。不知过了多久,停在了某个墙角。
那里迎风站着一个有些清瘦的白衣人。
顾惜朝看见那人挺的直直的脊背,像是将军手中永远也不会弯折的、笔直的标枪。即使风霜磨去了他的眉间的豪气,唇边的笑意,却磨不去他骄傲的身形。重逢以来第一次,书生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白衣人,不很意外地发现了那人鬓角上星星点点的风霜,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酸涩。但他立刻压下这奇怪的感觉,神色更加冷冽。
他痛过,怨过,悔过。却从来没有退缩。
他可以蔑视一切,毫不在意别人的话,哪怕碰的遍体鳞伤也绝不低头示弱,任是如何精深的佛经道法也花不去他满腔的不甘。却总是在那个人面前,说不出理直气壮的辩解之词。
他在心里怨恨着那个人,因为除了那个人,他不知道可以恨谁。可他隐约第知道,纵使他可以毫不在意负尽天下人,却不能不在意他。那个人是他的敌人,是他唯一的知音。
他知道自己终是负了他,却无论如何不愿低头。
顾惜朝停下来静静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
戚少商,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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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侧过身,顾惜朝这才看见他手中的酒坛。对面的人安静而迷离地笑,眼睛周围泛着淡淡的、可疑的红色,让后来的人不太自在的抿紧了薄薄的唇。
“是你啊。”醉酒的人用耳语般的声音喃喃地说。
“是我。”书生笑了笑,“所有人都在庆祝,没想到大当家还有如此雅兴,独上高楼、把酒临风,莫非是在怀念昔日的故人么?西北方,曾经也是个好地方啊。”
戚少商手中刚刚提起的酒坛骤然停住,有些颤抖地从嘴边挪开,他狠狠地瞪着一脸漠然的青衣书生,咬着牙一字一顿,似乎要把那个名字狠狠地磨成碎片:“顾、惜、朝!”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在屠尽他大半个连云寨之后,这样残忍地揭开这道伤疤?!
青衣书生却恍若不知,有些孩子气地歪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北方边境,虽不比江南富庶,但总有张狂不羁的血性儿女……红袍是个很好的姑娘啊,大当家以为呢?”
“够了!”戚少商手中的酒坛砸碎在书生脚边,逆水寒沉黑的剑鞘狠狠地抵住书生的肩膀,让他不得不向后靠在墙上。
“她死了!被四乱砍了整整十四刀,我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连云寨、雷家、神威镖局——顾惜朝,你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你说啊!你为什么就不肯认错!”
“我没有错,戚少商。我只是想让你难过。”书生歪着头,带着孩子气的、固执的、残忍的认真表情,一字一顿地说,“晚晴死了,我很难过。”
戚少商只觉得怒火上涌,逆水寒的剑锋处,青衣慢慢地染上了暗红色:“她用自己的死换你的命!你还不知悔改!”
“因为你死去的人更多!若是我早杀了你,就不需要她救!若不是你们利用她心地善良逼迫她,她又怎么会与自己的父亲为敌,又怎么会死!”
顾惜朝神色中隐约带着些疯狂,阴冷的笑声在夜风中飘忽的仿佛鬼魅。
“我总是不甘心。”末了,他轻轻地说,“也许正如你所说,我就是死不悔改。戚少商,你待如何?!”
戚少商狠狠地等着他,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满是血丝,盛满了悲伤和疲惫。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感到抵在肩上的剑脱去了力道,颓然落下。
“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