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桥堤上柳》 Gemini

3、第二章

　　第二天，书院正式开始授课，经过两个月的长假，学生们都有些懒散，尤其是年龄偏小的那些孩子。但面对温柔却严格的柳先生，他们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开课前，柳亦生说：“首先我有一件事要和大家讲。”

　　学生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不明所以。柳念苏也是。

　　“我们书院今天来了一位新学生，也是我们镇上前几日刚开的新邻居。”柳亦生刚说罢，旁边的竹门被轻轻拉开，走进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少年虽然年龄尚小，却掩饰不住他出色的相貌。

　　犹如谪仙，这是柳念苏最先能想到的词。

　　白衣胜雪，面若桃花。

　　“我是前几日随父母刚刚搬入宛水的游静阑。”简短的不能再简短的介绍，声音温和，配合着他的笑容令人愉悦。

　　柳亦生点了一个后面的座位让他坐下后，便开始授课。

　　名叫游静阑的少年的位置正好在柳念苏旁边，只隔了一尺远。

　　柳念苏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除了模样已经模糊了的娘亲，当少年自然地坐下，摊开书卷开始听课时，柳念苏连忙别过头、移开视线。

　　或者是因为少年不凡的相貌，或者举手投足间的高贵大方，总之说不出的原因，柳念苏油然而生一股紧张感，并且越紧张，就越使得他自己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旁边位子上的人。

　　“柳念苏。”

　　“是！”被点名叫道，柳念苏慌忙起身。

　　柳亦生看了他一眼，问：“何谓人情？”

　　刚才爹爹讲的只在隐约间记得了大概，所幸这个问题不难，“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何谓人义？”

　　见柳亦生追问到底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刚才的分心全被他看去了，柳念苏只好自认倒霉，一边搜刮着他的记忆，“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妇听……”竭尽全力地想到如此几个，他觉得他再也想出了，只怪刚才上课一直看边上的人。想到这里，柳念苏又不自觉地往边上一瞥，却看到少年正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脸立马通红地低下。然后他听到旁边一个低低的声音，却又忍不住转过头，他惊讶地发现少年正在朝他做口型，柳念苏看了许久，却还是看不出他的口型代表的是哪些语句。

　　“罢了。”柳亦生见他憋了好久也没有下文挥挥衣袖让他坐下。

　　柳念苏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又听到柳亦生淡然地说：“去把《礼记·礼运》抄五十遍，明日交给我。”

　　于是原本欢快的表情立马凝固住，在下一秒皱的像包子。

　　后半节课柳念苏再也不敢开小差，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然后等等爹爹宣布下课后，苦着脸收拾书本，准备开始抄那五十遍的罚抄。

　　像以往一样，柳亦生去隔壁的教室授课了。隔壁教室里是一些年龄较小的孩子们，他们在上课时，那些孩子就在隔壁练字或抄《三字经》，待他们上完课，先生便到隔壁教室去授课，留他们在教室里完成作业或看书。

　　柳念苏将毛笔蘸好墨，刚要下笔，却看见宣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刚抬头便看见原本坐在他旁边的素衣少年正站在他身旁用一对美目看着他，使他不自觉地向后一退，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少年纯色的衣摆上，滑过浓重的墨色。

　　“啊，对不起对不起……”半晌才反应过来，柳念苏忙拾起笔，可是对着被弄脏的衣服却不知该如何，只能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有点胆怯地望着少年。

　　“没关系。”柔和的嗓音说道，少年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以为意地拂过衣摆在他身边坐下，“我叫游静阑，室静阑香的静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柳念苏，我爹爹姓柳我娘亲姓苏，所以才叫柳念苏。”柳念苏慌张地解释道，又将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好给游静阑一个宽敞的位子。

　　“念——苏？你的名字真有趣。”少年笑道，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还有两个月就九岁了。”柳念苏道。

　　“恩？你是冬至出生？那可真是巧了，我是夏至日生的，刚好十一。”听他说完，少年高兴地问道。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原本面凉如水的少年温和的神情中带了一丝兴奋。

　　“你是夏至日生的？爹爹说我是冬天出生的，所以我不怕冷，但很怕热，那你是夏天出生的话你怕不怕冷啊？”

　　交谈间他们很快就熟悉了，游静阑甚至说要帮柳念苏一起抄罚抄，柳念苏先怯怯地说“这样不好吧”，但在对方笑着说“没关系”后就满心欢喜地给了他一半宣纸开始抄了起来。

　　孩子间的友谊是能很快建立起来的，在游静阑的帮助下柳念苏在上午就完成了五十遍的罚抄，欢天喜地地去交给了柳亦生，柳亦生当然看出了字迹的不同，却也不指出，只是稍稍指责了几句以后讲课时不能开小差，柳念苏忙答应，然后转身向游静阑跑去。

　　下午讲课时，柳念苏好好地听了，当柳亦生问道“何谓四失”时并指命游静阑答时，面面四觑的同学松了一口气。柳念苏忙翻书，他记得这个问题是《学记》里的，而他们现在讲的是《礼运》，根本还没教到。正在他翻书想要把答案告诉游静阑之时，却听到他从容的答道：“学者有四失：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

　　柳亦生满意地点头，又问：“那你说这又该如何弥补？”

　　游静阑说：“《礼记》有曰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学习之道，亦能补其四失。”

　　“很好，你坐下吧！”柳亦生满意的让他坐下，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若是如此精通《礼记》内的内容，想必也是书香门第。

　　游静阑坐下时，看到旁边的柳念苏睁着水灵的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不由向他露出微笑。

　　或许柳念苏不知道，这是游静阑在搬来宛水后的几天里，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由于书院在茗烟山的山脚，也就是镇子的最里端，对于住在二十二桥附近的孩子来说路程是偏远的，所以下午两节课后，书院便放学了，而对于安家在书院的柳念苏来说，时间还有大把大把的剩余。

　　他见游静阑在旁边收拾书具，便问道：“你是要回去了吗？”

　　“你不回家吗？”游静阑反问道。

　　柳念苏说：“这里就是我家，柳先生他是我爹爹。”

　　“怪不得我觉得你与先生眉眼有几分相似。”游静阑释然的说。

　　柳念苏连忙点头：“都说男孩子像娘亲，可是我却有七分都像我爹爹，爹爹说我唯一这三分里和娘亲最像的就是眼睛了。”

　　要说相貌，柳念苏虽然比不过游静阑，却生的极讨人欢喜，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尤其是他的眼睛很大，眼眸很黑，专注地看着人时像一汪秋水。

　　游静阑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道：“有这三分便足矣。”

　　柳念苏不好意思地退开一步，游静阑也没在意，柳念苏便继续看着他收拾东西。

　　他想，这人生的真好看，性格也很温和。就跟她的娘亲一样。这样觉得就又对游静阑生了几分好感。

　　游静阑见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笑道：“你能带我去镇子上逛逛吗？我刚来宛水，对这里还很陌生。”

　　思绪被他温凉的话语打断，柳念苏毫不犹豫地点头。

　　跑到房间对柳亦生说：“爹爹，我要带静阑去逛逛宛水，你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

　　柳亦生摇摇头，又嘱咐道：“不要太晚回家。”

　　柳念苏挥手应道，飞快地跑了出去。

　　出了书院，柳念苏便指着书院背后葱绿的山对游静阑说：“这座山叫作茗烟山，茗茶的茗，烟雾的烟，茗烟河的源头就是在这座山上，这山上东边种满了苍梧，西边满是翠竹，夏天可凉快了，就是现在天气冷就不好玩了。”

　　游静阑随着他的目光向四处开去，然后一一笑着点头，柳念苏又接着说：“山上还有亭子呢，以前爹爹身体还好的时候一直去那里看书，春天鸟语花香的，我觉得在里面背书都背得比较快，下次有空我带你去吧！”

　　一路上，柳念苏边走边向他介绍，这边的溪水，那边的茶花，说完总是说下次一定要带游静阑去玩。游静阑总是笑着答应，那双如水般平静的双眸也终于开始显露出一丝丝的向往。他觉得真有趣，这个镇子明明这么小，这山水花鸟虽然幽美却也不是其他地方就寻不到了，可看着柳念苏说起时的盈盈笑意，便觉得这个名叫宛水的地方是真的那么美，散发着它独特的韵味。

　　穿过三座石桥，便是到镇子上了，柳念苏一边向街坊邻里打着招呼，一面对游静阑一一介绍道：“这个有点胖胖的是王大嫂，虽然她自己有点胖，可是她做的衣服却是极好的，我和爹爹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还有这位李爷是做伞的，也会做纸鸢，可漂亮了！”

　　“这家药铺是陆大夫开的，他也是镇子里的郎中，心肠很好，替人家看病不但收钱少，药也卖的很便宜。跟爹爹一样是好人！”

　　“这个是林婶婶——不对、是竹桃姐姐！”见到秀□□的眼神，柳念苏急忙改口，“是这家制扇店的老板娘，可漂亮啦，心肠也很好。”

　　“看小苏儿这嘴甜的比昨日的桂花酥还甜！”竹桃打趣道，又看向柳念苏旁边的小少年惊奇道：“哟哟这是哪家孩子生得这么俊俏，这么美得孩子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再过几年可是要勾去多少姑娘的心啊！”

　　“姐姐他就是你说的前几日新搬来的人家的孩子，今日去我爹爹书院念学，我带他熟悉熟悉镇子。”

　　游静阑也不怕生，礼貌的叫道：“姐姐好。”

　　竹桃高兴的说：“这句我爱听。这到底是大户人家气质样貌一眼就看出来了，等你以后长大了，姐姐一定送你一把好扇子！”

　　游静阑弯腰答谢。

　　又走了一段路，柳念苏就拉着游静阑到西街张大爷家的店去吃小吃了，他说熟练的招呼道：“张大爷！”

　　“小苏儿今个又来了啊，还和往常一样么？”老人回声，手上的捻团子的动作却利索不减。

　　“今天再多给我一份竹叶糕和花茶。”

　　“好嘞。”张大爷应道。

　　周围的人对柳念苏身边的生脸都很好奇，有人问道：“小苏儿啊，你旁边这俏脸蛋是哪家孩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还没等柳念苏答，游静阑站起来向周围的文做了个揖，稚气未脱的言语却铿锵有力：“各位长辈好。我是前几日随我娘亲刚刚搬来宛水的游静阑，我娘亲不过是弱女子，静阑也只是个黄发小儿，如有不便请大家多多帮忙。”

　　他年纪不大，可从小跟着父亲与高官将领往来，说话那一套礼让有度、不卑不恭的态度便养成了，虽然有几个音发的还如小孩一样有些拖长，但那股贵族子弟的气质却浑天而成。

　　其他的客人忙说：“一定一定，如有什么不便就和我们大家说，我们宛水镇不比其他，镇上几百口人都跟一家人一样亲。”

　　不久，柳念苏点的桂花酥、竹叶糕和花茶就端上来了，张大爷还特别附赠给他们了两串芝麻丸子。

　　柳念苏问道：“你喜欢吃甜的吗？”

　　游静阑说：“还好。不过不喜欢吃太多。”

　　于是柳念苏将用竹叶包着的竹叶糕递给他，“这个竹叶糕没有桂花酥甜，很清爽的，还有这个花茶，是山茶花，也很好喝的。”说罢咬了一口自己的桂花酥，又自言自语的说：“我最喜欢吃甜食，可是现在在换新牙，爹爹不让我多吃。到了来年夏天，这里还有莲香饼和藕粉，也很好吃的。”

　　游静阑见他吃的一脸高兴，心中好奇，自己也拿起一块竹叶糕咬了一小口，甜而不腻，还有一点清凉，又泯了一口花茶，唇齿间一股清新。从小名贵糕点见过不少，吃过也不少，后来也就腻烦了，可是这里的糕点给他一种奇特的感觉，无法言语。若一定要形容，那便是和这个镇子一样，和眼前这个孩子一样，美丽干净、一尘不染，没有世俗的味道。

　　他刚吃完一块竹叶糕，柳念苏早已吃完了自己一小碟子的桂花酥，开始拿起一串丸子吃了起来，游静阑见他吃的高兴，就把自己那一串也拿给他。柳念苏一怔，摇手拒绝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还没尝过呢！吃太多回家吃不下晚饭，爹爹要说的。”

　　游静阑看他急忙把丸子推回给自己，唇角荡开一抹笑意，说：“不碍事，我本来就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柳念苏仿佛要确认般得看着他，拿着那串芝麻丸子不知所措，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要吃？”

　　游静阑笑着摇头。

　　他又说：“真的很好吃的，要不你就吃一个尝尝？”

　　看他一脸期望的样子，眼睛睁的滚圆滚圆的，游静阑只好俯身，轻轻咬下一个丸子。

　　等他们吃完糕点，也快要日薄西山了。对孩子来说，一玩起来，时间转瞬就过。

　　柳念苏一脸惋惜地说：“再不回去爹爹可是要担心了，可是镇子那端我还没带你去过呢！”

　　游静阑说：“早点回去吧，我又不会逃，下次再来也一样。”

　　柳念苏点头，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一起回家。

　　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书院门口，柳念苏依依不舍地放下游静阑的手，指指不远处的大宅子说：“你家住在那边吗？”

　　游静阑说：“恩，我们住的很近。”

　　“恩，不到百步的说。”

　　“所以，下次再一起玩吧！”游静阑说着露出笑容，带着不易察觉的孩子气。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新月的形状。

　　柳念苏重重点头，然后朝他挥挥手，看游静阑走近那座大宅子，期间游静阑偶尔回头，见柳念苏还站在书院门口看着他，便朝他笑笑，柳念苏便会又伸出小手挥个不停。

　　从这次以后，他们每一次在书院门口分离，这百步，总是走得像百米远一样，一步三回首，原因却谁也说不尽、道不清。

　　直到游静阑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柳念苏才跨进书院大门。

　　柳亦生早已备好晚饭在里屋等他，柳念苏便很欢喜地迎了上去。

　　好不容易憋到晚饭结束，他就像话匣子一样一打开便收不住，围着在厨房洗碗的柳亦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爹爹静阑他不但长得好看而且也很温和，笑起来跟娘亲一样美。”

　　“爹爹静阑他好厉害啊，连你没教过的学问都知道地这么清楚。”

　　“爹爹今天我带静阑去镇子上晚来呢，我还请他吃了竹叶糕。”

　　“静阑还说下次也要一起玩……”

　　张口闭口一个静阑，到柳亦生收拾干净厨房，也没停下话语。于是柳亦生只能蹲下身来，轻轻用手指点住他粉色的唇：“念苏。”

　　“恩？”柳念苏疑惑地望着他。

　　“我听闻啊，那游静阑是随着他娘亲搬来宛水的。”

　　柳念苏点点头：“我知道啊。”随后又皱眉：“只有娘亲？”

　　“是个坚强又寂寞的孩子吧，念苏也是，书院在茗烟山下，离镇子也有一段距离，孩子们放学后都匆匆回家，从小你也只在上山自寻乐趣，你们能成为朋友爹爹着实是高兴。”

　　柳念苏坚定地点头：“爹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和静阑成为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