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纯冥

4、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舞绫郡主坐上等在曜灵殿外的软轿，沿着小路前往皇宫里最热闹亦是最阴森的地方。然而一想到永德帝那张对他百玩不厌的脸，郡主不由得连连叹气，愁容满面。

　　暮秦究竟会怎么应付朝楚以及曙流一系列的行动呢？虽说身为二皇子最亲近的友人，黎昕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仔细回想着刚刚在惜灵亭发生的一幕幕，眉头紧锁。

　　忽然，他轻轻一拍前额，脑中灵光乍现，瞬即展颜：他竟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难怪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原来却是少了他！

　　舞绫郡主满意地闭上双眼，倒在柔软舒适的雪白长裘中，悠闲自在地哼起了小曲，左手不住玩弄着怀里的香囊。

　　软轿被抬入了皇宫的后花园。虽已临近深秋，花园却仍是一番花好月圆的景象。牡丹，杜鹃，月季，玫瑰，茉莉，秋菊，本属于各个时令的花卉竟同台演出，竞相怒放。百花斗艳，奇香四溢，这千年难遇的良辰美景自然是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的舞绫郡主一手打造的。

　　轻笑的白衣男子缓缓迈出软轿，身形耀眼优美如雪地上的阳光，瞬间便捕获了后花园的所有嫔妃争相斗艳的心。那种仅属于他的万千风情，如同清晨的朝雾，游走在举手投足间。

　　黎昕好脾气地朝那些发呆的贵人们招招手，算是打声招呼。他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不急不缓地经过所有嫔妃身边，最终停在了一个人面前——

　　“黎昕给皇上请安了。”

　　金冠束发，金袍及身，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黎昕郡主，近来可好？”

　　黎昕笑颜如花：“托皇上的福，一切都好。只是怎么也比不上皇上的健硕体魄，真是惭愧得很。”

　　永德帝不禁哈哈大笑，起身托起跪着的雪衣男子，扼腕之处微微加了把劲：“口气不小，不如与孤来场比武如何？”

　　黎昕手腕一软，就势踉跄后退一步，一副楚楚可怜只差跪地求饶的模样：“别别别，黎昕还想再多活几年，多给皇上请几次安呢！”

　　“哈哈哈哈，郡主啊——几日不见，口才竟又见长，登峰造极了啊。”

　　“皇上真会抬举人，明明知道黎昕说的都是实话，还非要把黎昕夸得天花乱坠。您再夸下去，黎昕就该认不得回家的路了。”雪衣男子眼波盈盈似弥漫着花香的春溪，里面还有几分调皮的味道。

　　纵然永德帝成天被人前人后地拍马屁，此刻仍是有些飘飘欲仙，心情大好，原本被连连告急的军情弄得辗转难眠的愁苦一扫而光。舞绫郡主在一旁笑得愈加灿烂如花。

　　天色渐晚。

　　忽然，一名侍卫走进了后花园，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永德帝前。永德帝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冷冷命道：“说。”

　　“回，回皇上，”那侍卫被吓得胆战心惊，生怕这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王者一个不爽就把他拖出去斩了，“二皇子殿下敬请皇上同诸位嫔妃娘娘们移步明月楼共赏美景。

　　“明月楼？”

　　舞绫郡主在一旁听着，倒也来了兴趣，不由得笑起来：“原来皇上另有人约啊。哎呀，这样黎昕岂不是要一个人凄凄惨惨地走出皇宫回家吃饭了么？”

　　永德帝瞥了瞥一脸泫然欲泣的郡主，不由得好笑。于是整容起身，吩咐侍卫：“前面带路吧。”随后又似不经意地转身问了一句，“不知郡主可愿与朕共赴宴席呀？”

　　舞陵郡主眨了眨眼睛，忽而笑道：“我就知道皇上最会体贴人了！”继而笑嘻嘻地半扶着永德帝，兴高采烈地朝明月楼走去。

　　明月楼位于后花园东面的北辰苑中，依水而建。清凉明丽的月色下，整座楼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即便是整座诺大的皇宫，都能感受到自那里溢出的欢腾气息。

　　舞绫郡主同永德帝一路说说笑笑，时不时回头朝身后为他绝色容貌痴狂的嫔妃们对上几眼，惟恐天下不乱地展现着他精美绝伦的魅力。终于，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在皇帝以及他身旁那个巧笑倩兮的雪衣男子带领之下步入了北辰苑。

　　就在永德帝踏入苑门的那一刻，整座北辰苑前前后后包括明月楼上上下下排列有序的宫女奴才竟统统跪下行礼，整齐划一，毕恭毕敬：“奴才们给皇上请安，给娘娘们请安。重阳佳节，恭祝皇上圣体永安，恭祝诸位娘娘们容颜永驻，恭祝沃雅王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呀，原来今儿个是重阳啊，黎昕都忘了。真难为二皇子殿下心细，还记得给皇上过节呢！”舞绫郡主惊喜地叫起来，一语道破天机，“瞧这气势——难不成全是二皇子殿下一个人精心准备的？”

　　永德帝难得满意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在苑门口等待圣上驾到的侍卫见机叩首：“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及众皇子公主已在明月楼候驾。”

　　“很好，很好。”永德帝轻声赞许道，“秋高气爽，风清月洁，确实是共赏美景的好日子。”

　　舞绫郡主乐在其中地咂咂嘴，笑得灿若星辰：“可不是嘛，皇上，快带黎昕进去吧。黎昕还是第一次陪皇上过节呢，真像一家人一样——啊，黎昕失礼了，皇上开恩。”

　　“哈哈哈哈……郡主啊……”永德帝握起舞绫郡主的纤纤玉手，缓缓走向明月楼，“何必如此见外啊？朕早就把你当成家人了，重阳节自然是要一起过的。”

　　舞绫郡主眨眨眼睛，忽而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家人么？

　　谁还会记得当年永德帝举兵造反之时，忽然倒戈狠狠地刺了舞陵郡一剑？若非情势逼人，他此刻又怎么可能会以舞陵郡主的身份站在这里与煌城的皇帝共度重阳？

　　险些想要甩开永德帝的黎昕忽然想起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这才重新压下心中的不适，任这位一手遮天的霸主对他“不计前嫌”地以礼相待，仿若家人。

　　正对明月楼搭建着一个华丽而宽敞的露天舞池。这里是天南地北的舞者乐师梦寐以求的表演场所，它不仅代表着金钱和地位，还代表着对所追求的艺术形式的认可。因此，北辰苑也凭着这象征着最高水准的演艺成为庆贺佳节和与临国友好往来的专门场所。此刻，台上仙雾缭绕，轻歌曼舞，令人如痴如醉。

　　然而正领着众妃嫔站在明月楼前的玉真皇后却无言地搂着小儿子重泽，眼角有些湿润，似乎还未从丧子的巨大悲痛中缓解过来。眼见永德帝一脸喜气地拖着舞陵郡主走进明月楼，皇后慌慌忙忙地拭去眼泪，深深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永德帝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微微抬手：“免礼。进来坐吧，玉真。说起来，你怎么比朕先到啊？”

　　“臣妾也很惊讶，只是早些时候收到暮秦的邀请说是重阳节该和皇上一起开开心，便带着重泽他们赶来了，来了后才发现臣妾竟是最早到的。”

　　永德帝上了明月楼，在正中央那张金光灿灿的龙椅上坐下后指了指身边的椅子：“黎昕。”随后又慢慢对皇后说道：“想必暮秦是见你近日过于悲痛，怕你伤及身体，才请你先出来散散心，缓缓情绪。”

　　皇后依着在永德帝身旁坐下，轻轻点头：“臣妾也是这般想的……可惜暮秦不在，不然可要好好谢谢他的关心不可。”

　　“不在？”永德帝环视一圈，果然没看见二儿子的身影，有些迟疑，“全晖，暮秦呢？既然这是他亲自策划的，为何还不过来请安？”

　　站在一旁的大内总管全晖公公忙跑上前，躬身答道：“回陛下，二皇子殿下吩咐好这里的一切后就……连夜出城，奔赴前线了！”

　　“什么？”永德帝惊住了，微微动容，“傻孩子，就算是停留一个晚上和朕共度重阳，朕也不会怪罪于他。何必这么急着去呢？”

　　“启禀陛下，二皇子殿下也是希望陛下能安心过节，勿要过于操劳战事，伤着身子。”全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见他似乎有些动容，便接着说道，“对了，二皇子殿下走之前还留了一件东西，叮嘱奴才要呈给您。”全晖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红色小笺呈上。永德帝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得缓缓念道：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从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
　　父王在上，恕儿臣心系边疆，即刻出城。父王放心，儿臣必将誓死守住煌城，卫我沃雅王朝！
　　儿臣暮秦敬上
　　永德帝感动得长叹一声：“唉！难道你这样在沙场拼命，朕就不用担心了吗？如今，嘉烨已逝，你赶往前线，默怀、朝楚远在敦煌，南筠……鸿苏又不知去向，竟独剩下重泽陪朕过重阳了。”

　　皇后一听“嘉烨”二字，瞬间又红了眼眶：“皇上，嘉烨英年早逝，可怜重泽年幼不懂事，就没了大哥的教导和辅助，臣妾……”

　　舞绫郡主听到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随即轻笑，笑容温暖明亮，如沐春风：“皇后娘娘千万莫急！黎昕以为，八皇子殿下年少有为，吉星高照，前途必是一帆风顺。更何况，皇上和众位皇子殿下也必会悉心教导和辅助八皇子殿下，娘娘怎么能因此急坏了身子呢？您说是吗，皇上？”

　　永德帝微微点头，“玉真，嘉烨的事，朕……唉！你要好好保养身子，若是你也伤了自己，叫朕如何是好啊？”

　　“是，臣妾……谨记皇上教导。“

　　舞陵郡主恭敬地接过下人端上的茶，一边递给皇帝，一边接口说道：“自古‘九’便是阳数，两九相重更是吉星高照。如此花好月圆时刻，何苦尽想些伤心事儿呢？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重阳，相信殿下虽远在钟隐，也会倍感欣慰的。”

　　永德帝点头示意：“全晖，开始宴席吧。”

　　“嗻，奴才先行告退。”

　　片刻，煌城内现起一片歌舞升平、繁华如梦的旖旎景象。

　　微醉的舞陵郡主乘着皇上赐的辇车回到了郡府。辇车停在了郡府的铜门外，门口婷婷玉立的绯衣女子忙上前掀起车帘，小心翼翼地扶着郡主下了车。

　　“茗儿……到郡府了么？我有些醉了，都分不清路了……”雪衣男子嗤笑一声，迈着晃晃悠悠的碎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进了大门。

　　他身后的茗儿朝那送人来府的侍卫行了一礼：“辛苦了。”随后关上府门，跟上了摇摇欲坠的郡主，“黎昕大人，舞香大人刚刚派人来唤过您。”

　　“舞……香大人？呵……呵呵……可是你瞧，我都有些醉了呢……”雪衣男子又是几声轻笑，身体也微微靠在了茗儿身上，“茗儿，大人可说是什么事儿？”

　　“……茗儿不知，不过看枣儿姐姐神色，倒像是什么急事……”

　　黎昕忽而止步缓缓转过了身，眼神渐渐清澈如水：“……急事？”他顿住想了想，转而走向另一条路，“既然如此，你扶我去落英堂吧。”

　　“是。郡主脚下小心。”

　　不知为何，黎昕心底忽而升起一股不祥之感，神智渐渐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