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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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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又出宫了?”
“乖阿灵,要替哥哥保密啊。”
“嗯!只要……”
“只要?”
“只要哥哥送我一包糖!就像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一样!”
“傻瓜,宫里的糖那么多,难道就没有阿灵喜欢吃的?”
“我不要!我只要哥哥送的!”
“好好好,你先乖乖地睡一觉,等哥哥回来给你糖吃。”
“你一定要记得哦!”
“一定记得!那哥哥走了哦——”
“哥哥!”
“怎么了?”
“哥哥,我胳膊痒,哥哥,给我抓痒!”
“好,抓痒。可以了吗,阿灵,还痒吗?”
“不痒了!”
“那哥哥要走啦!”
“哥哥!”
“嗯?”
“你一定要记得给慕灵买糖哦!”
“傻妹妹,快睡觉!”
“哥哥!”
“嗯?”
“我要你陪着我睡!”
“那,让默怀哥哥来陪阿灵睡觉,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听你讲故事!”
“那,让朝楚哥哥来给阿灵讲故事,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只要听你讲!”
“那,哥哥就不能出去给阿灵买糖吃咯?”
“不行……慕灵要听故事,然后乖乖睡觉,然后吃糖!”
“……好好好,哥哥给慕灵讲故事,然后给慕灵买糖吃,好不好?”
“嗯!好!”
清脆稚嫩的笑声传遍了整座华丽而空旷的曜灵殿,许久许久才慢慢安静下去,仿佛从美好的现实中又进入到了另一个童话般的梦境里。
“吱呀——”一个少年蹑手蹑脚地从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里走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又交代了旁边侍卫几句话,随后匆匆离开。
然而,当天傍晚,当少年从宫外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再等到给他最心爱的妹妹糖吃的机会。
“让我进去!你们给我让开!快让我进去——”
“殿下请留步,皇上说了禁止入内。”
“胡说什么!里面是阿灵啊!你们没有听见她在哭吗?她为什么会哭?你们快让我进去!”
“秦儿!”
少年转过头,看见了他的母亲,一脸悲伤而憔悴。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跑到少年面前,一把搂住了他。
“母亲!你跟他们说,快点让开,我要进去,这是我的宫殿!”
“秦儿,秦儿……”
“求求您了,母亲!我要见妹妹,我要见阿灵!”
穿着华贵盛装的女子绝望地在儿子焦急的催促声和殿内持续不断的哭声中痛苦地颤抖着,抽泣着。她紧紧地抱着少年,几乎要把他勒死。
“母亲!到底怎么了,阿灵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去见她?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见她?”
“秦儿……秦儿,灵儿感染了天花,恐怕已经治不好了——你快,快离开这里,不要去碰她!快走,快走!”
“母亲,你在说什么?太医呢?快宣太医来治啊!阿灵现在一定很痛苦,她需要我,求求你,让我进去!”
“不!秦儿,你赶快离开!快走!你没有妹妹了,快带上怀儿和楚儿离开这里!”
循声而来的另外两个少年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大哥。殿里殿外的宫女奴才都慌作一团,鸡飞狗跳。
少年和母亲正僵持不下,忽然大殿的门开了。三位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医缓缓走了出来,严肃而悲痛地朝忽然安静下来的女子和少年摇了摇头:“请娘娘和殿下节哀。”
女子感到一阵晕眩,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突然直直地向后倒去。那怀里的少年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朝身后的弟弟们吩咐了一声“你们照顾母亲”后,竟迅疾地闯进了大殿,并把门死死关上。
“殿,殿下!二皇子殿下快出来!娘,娘娘!快醒醒!”一旁的太医和奴才们“殿下”“娘娘”地大呼小叫了起来,一个个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那两个年幼的男孩忙跑过来扶住了母亲,果断地吩咐下人们送往隔壁的行宫。
瘫软在床上的小女孩已经奄奄一息,浑身通红,两手纠结地绕着自己的脖颈,仍在有气无力地哭叫。
少年不顾一旁两三个婢女的劝阻,上前握紧了女孩滚热的双手:“阿灵!阿灵!哥哥来了,哥哥在这里,别怕!”
女孩双手猛地颤动了一下,竟勉强睁开了双眼:“哥哥!哥哥!”
“阿灵乖!不要怕!我给你买来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还有杏仁糖,喏,都在这儿!”少年急急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包仔细包好的糖果,全部倾倒在女孩面前。
女孩吃力地笑了,她全力靠在了哥哥身上,嗫嚅道:“哥哥,痒,慕灵,痒。”
“好,好!哥哥给阿灵抓痒,阿灵乖!”少年哽咽着,温柔地摩挲着女孩的胳膊,小心地躲避着那些开始流出脓血的部位,然而很多地方却在以可见的速度恶化着。
在强大而直接的死亡面前,少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和弱小:“阿灵,好些了吗?还痒吗?”
“痒,慕灵,痒……”
“都怪我,都怪我!”少年泪流满面,紧紧抱着怀里即将消逝的生命,“我本应当早点发现的,都怪我,阿灵!都是哥哥的错!”
女孩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襟,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哥哥,慕灵,好想出去玩啊,哥哥。”
“阿灵,只要你赶快好起来,哥哥就带你出去玩。我们可以到煌城的大街小巷去看杂耍,听评书,舔糖人,玩蹴鞠。我们可以过了漠河去天涯海角,去任何一个地方,好不好?阿灵,你快好起来吧,好不好?”
慕灵有些麻木的手指好不容易碰到了一颗怀里的糖,乐呵呵地笑了:“好,哥哥!慕灵,一定要,赶快好起来。我们,可以,去买一大堆糖,天天吃,哥哥,一颗,慕灵,一颗……”
女孩憧憬着,微笑着,凝视着前方,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往日那夺目的光彩,终于在哥哥最温暖甜蜜的怀抱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阿灵,阿灵,”少年叫得愈来愈急切,攥紧了妹妹冰凉的手指,“还有,还有——我还要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
慕灵!
“哥哥——”
少年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怀里还死死抱着妹妹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
醒来已是午时三刻,他尚保持着睡前的姿势静静地半倚在惜灵亭中央的那张玉石小凳上,雕花方桌上的半杯清茶早已凉透。他望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桂花糖,不禁一声长叹。
“我没听错么?二皇子殿下是在叹气?”
暮秦蓦然回首,如他所料般看见了那个风姿如花的身影懒懒地卧在亭子边缘那块七彩碎石上,兀自丢下一串鱼饵惹来阵阵欢快的激水声。此刻,那人正幽幽地望向他,咯咯轻笑如花般绝美,浑身绽放着耀眼光芒。
二皇子望着那个白衣灿烂如雪的绝美男子许久,才移开视线,淡淡说道:“你来了。”
雪衣男子轻飘飘地站了起来,迈着盈盈碎步来到二皇子身边,忽然俯下身,在二皇子颈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我猜,殿下一定是又想起了慕灵公主,对么?”
“你如何知道?”
雪衣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左手洁玉般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暮秦握紧的右手。那里面正有一颗快要融化的小小的桂花糖。
“你就像有只狗鼻子。”
见到二皇子无可奈何的表情,绝色男子洋洋得意地轻笑起来:“殿下言重了,我那比得过狗呢?”
雪衣男子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二皇子的肩膀。忽然,他敛容仔细瞧了瞧二皇子的身体,面露担忧之色,“短短几日不见,怎么殿下又消瘦了几分?”
二皇子笑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又不像你,可以终日无忧无虑,四处闲逛。”
雪衣男子身形一晃,仿佛一张白纸飘去又飘来,只是手里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汤:“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莫再为了先王世子殿下的事积劳成疾,免得黎昕日夜牵挂,魂不守舍。”
“倘若我身旁都是如你一般聪明的部下,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废寝忘食却仍是力不从心了。”二皇子笑着接过热汤,轻饮一口。
雪衣男子轻轻笑了,妩媚多情,眉宇间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妖异:“真会说笑——那么,你何不让我进府?”
二皇子却连头也未抬,双目低垂,缓缓说道:“那么,你又为何去当那舞绫郡主?”
“原来,你还在责怪我?”舞绫郡主委屈地凝视着他,双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言重了,黎昕。”男子忽而起身走开,颇有兴趣地瞧着池中成群结队的金鱼,线条清俊的身影随着普照的日光蕴出淡淡的玉般光华,“其实,如今的你对我来说,也许更加重要。”
“恐怕是更有利用价值吧,暮秦。”郡主尖锐地指出要害,毫不犹豫,“就像今日你唤我来,也一定只是为了煌曙之战而已。”
二皇子眼里掠过淡淡的光:“不错,萧御史暗示我应当主动出军,今早我已领命顶替嘉烨迎战曙流大军,即刻便要动身前往钟隐山。”
雪衣男子没有接过话题,反而一笑:“哦?我倒是听说,令弟朝楚殿下已经主动请命前往敦煌借兵,惹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
二皇子微微一震,没有回答。
“我还听说,这位朝楚殿下不日前亲自送了一首诗作为订婚赠礼送与现今正在沙场领军作战的牧冰少将?”郡主风姿绰约地倚在雕花方桌上,晶莹的手指托住了优美的下巴,悠然自得地为他细细分析,“也就是说,这一战中一旦他同那位牧冰少将攻下曙流,只怕离王世子的位子也就不远了,对么?”
“分析非常透彻,黎昕。”二皇子颔首,“多谢。”
“是这样吗?”郡主狡黠地瞧了瞧二皇子的脸色,神色放松了下来,“不过照黎昕看来,殿下似乎也早有打算了?”
未等二皇子作答,亭子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黎昕分辨出来者,不由微微一笑。
“敬轩?”
来者一身戎装,面如冠玉,清秀挺拔,气质轩昂,颇有大将之风。他匆匆踏入亭子,点头应道:“黎昕?你也来了。”
郡主眼波似秋水横流,随意瞧了瞧少将表情细微的变化,便了然于胸,笑盈盈地打趣道:“令尊近日可好?”
少将一听这话,不由得苦笑,淡淡开口:“你说呢?”
一旁二皇子亦颇为无可奈何地笑笑:“父王也是为致宇将军着想,毕竟前方战事混乱,将军复发旧伤初愈,怎么能再以身冒险白白送命?”
少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殿下不必介意那老头的情绪,要我说,他也是留在家里睡睡觉足够了。”
“这倒不必,”二皇子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压低了声音:“敬轩,烦你私下替我带一句话给致宇将军,便说近日需得多多练兵,加强守卫。”
“暮秦!你莫不是……”少将微微一震,不敢再往下想。
二皇子神色一瞬间变幻莫测,随即笑道:“多虑了,敬轩。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他的笑容如蕴有日月灵气的美玉,淡雅而润泽,丝毫没有阴险狡诈之意。
“那倒是。暮秦,我听父亲说你要顶替先王世子殿下出征了?你如今是朝中的丞相,怎么能突然就去带兵打仗?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二皇子不禁扬了扬眉毛:“你怕我出事?你倒是说说看,从小到大,我几时败在你剑下过?”
“我承认你剑术高超,可你难道能以一抵百?你也看到了,先王世子的例子可就摆在你面前!”少将不以为然,“不行,我不放心。暮秦,我要跟你一同去,最好是能暗中保护你。”
二皇子听着,颇为感动。他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压低声音:“不管丞相什么的,我今是以皇子的身份领兵迎战,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而你,敬轩,我却另有一要事相托。若能办成此事,我才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殿下尽管吩咐,”少将不由得挺直腰板,立下誓言,掷地有声,“只要是我敬轩,不论何事,必尽全力办好!”
“好兄弟!”二皇子称赞道,“我这里有封书信,你拿着,即刻去往敦煌交给默怀。他过目后,自然会把信物交与你。你藏好信物就混入大军跟随朝楚回城,等时机成熟,我便派人去那里接应你。事关重大,望你不负重托!”
“殿下放心,我即刻出发!”少将接过那封信,小心收好,便欲离开。
“等等,”二皇子想了想,忽然将系在腰间的描金长剑掷与少将,“你带去,或许必要时会用得上。”
少将一把接住——“君子剑!暮秦,你疯了吗?你没了剑,还怎么保护自己?”
“哎呀呀,敬轩,你放心好了,”一直在旁似笑非笑,沉默不语的郡主终于开口微嗔,“有我在,你还用担心殿下的人身安全么?”
少将笑得有些不是滋味:“放心放心,你在暮秦身边,我怎敢不放心?告辞了。”
“路上小心。”
话音刚落,少将已经匆匆离去。
身后郡主的笑靥柔和曼丽,如同夏末醉人的茉莉花香:“哈!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呢——殿下打算如何答谢黎昕的恩情?”他的双眼温柔如水。
二皇子没有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临风而立。片刻之后淡淡开口:“时候不早了,你快进宫觐见父王吧,免得他老人家怪罪于你。”
郡主眨了眨眼,忽又笑了,笑得极慵懒。他轻柔地搂住二皇子的肩膀,妩媚地呼吸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桂花香,眼波如水:“你这样子,叫我更爱慕你了。”
“你错了。”
“哦?”
二皇子微微皱眉:“其实敬轩说的不错,我虽剑术高超,却也不能以一敌百。你明知我非常赞赏你的军事才能,却不能拜你为军师,打一场让父王心服口服的仗,难道不是错了吗?”
郡主笑颜如花,映得亭子金碧辉煌:“你放心,舞绫郡主虽不能作你帐中军师,却依旧可以变着法子帮你,不是么?不要生我的气嘛,暮秦,我可是会心痛的。”
“真的?”
郡主连连点头,眼中泪光闪烁:“不骗你,很痛,很痛呢!”
“哼。”二皇子索性闭上眼,不再看他胡搅蛮缠。
忽而,亭外有人微微一动,二皇子眼神一变,默默颔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瓷杯。一旁的郡主看似无意地笑了笑:“殿下日理万机,黎昕不敢久留呢……就此告辞了吧!”
二皇子只盯着那瓷杯,随意地挥了挥手:“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可知道?”
雪衣男子身形顿了顿,回眸却见亭中玉桌边那个深沉的男子,心下忽的几分不忍,忙撇过头稳了稳心神,轻轻答道:“我知道。”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色,他眼眸浮起的迷雾在一片清色山水中愈加捉摸不透。没有再说什么,雪衣男子轻提衣角迈出了惜灵亭。
过了片刻,清瘦的白衣男子在小厮的带领之下踏入了这座冰冷的曜灵殿。他面容清秀,神色平静地跟在下人身后,笔挺的身影犹如一把将要出鞘的剑,锐利而冷峻。
“冥合公子,这边请。”小厮在通向惜灵亭的小桥前停住了脚步,躬身让在一旁。
冥合毫不迟疑地从他身旁掠过,步伐稳健有力,却又似一阵清风般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