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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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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府院,周围被高大的樟树环绕,静静地栖息在煌城一角。府前鲜未立匾,也不会有闲杂人等前来庸扰。一片幽静,唯有一条幽深的曲径通向不远处的漠河。四面高耸入云的粗枝大叶排除了视线中的一切杂物,而那条自城外向内不断延伸的漠江环住了整座煌城,也在此单凭涓涓细流彻底隔断了这座府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就只剩下寂寥的青冥了。
洛清漫已经仰着头凝视了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失望而落寂。忽然感觉到天空隐隐约约像是掉下了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凉凉的,她不禁微微一颤。下雨了。
须臾,雨便大了起来,她只能勉强眯起双眼,看着天空愈来愈昏暗,愈来愈低沉,天际还有几分浑浊。她怔怔地望着那片浑浊——正是那里,几天前她犯下了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过错;正是那里,连日来千军万马驰骋沙场,血洗城外数百里;正是那里,有一个人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地控制着整个局势。
每当想到这场战争背后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她就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她亦随着她最亲爱的哥哥身陷其中。
忽而,视线被遮去了三分之一,头上的雨转了弯,顺延着伞面向外流开。洛清漫迟疑地看向一旁,只见一个小丫鬟正吃力地踮着脚为她撑伞。
“你是……”
小丫鬟乖巧地笑了笑:“外面雨大,请洛姑娘先回屋避一避吧?”
洛清漫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想了想,伸手替她擦去了额前些许雨水。小丫鬟显然一怔,后又迅疾低下了头,嗫嚅道:“多谢洛姑娘……您衣衫有些湿了,请快回屋换一件吧?”
洛清漫温和地笑着用方帕略微擦了擦双眼,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走吧——用不用我来拿伞?”
“不用!不用!”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说踮着脚陪洛清漫回到前堂。
“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你穿得很单薄呢,这样会着凉的。”
小丫鬟刚把伞收好,便看见洛清漫亲自倒好一杯茶送到她面前,连忙惊慌失措地接过来:“洛姑娘,您怎么……本该我为您倒茶才是……”
“怎么,连我的一杯暖茶都不愿尝一尝吗?”
“不是的,不是的,”小丫鬟止不住欣喜地抿了一口,好香!她不禁轻叹了一声。
洛清漫淡淡一笑,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握在手里:“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是谁?”
“啊——”小丫鬟险些呛到,想到自己竟如此失礼,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叫小暖,是殿下吩咐来服侍您的……”
“殿下?哪位殿下?”
“当然是——啊!”小丫鬟这才注意到自己失言,连忙住口,有些歉疚地朝洛清漫笑了笑。
洛清漫自然一目了然,转而安慰道:“算了,我明白。”
忽然远处传来了悠扬的钟声,那是——
悲寂的,威严的,苍凉的,肃穆的,国葬之钟!
洛清漫的笑容顿时凝住了,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忧伤地看着那一片生硬的绿色,心下隐隐作痛。
小暖不明故里地随口说道:“奇怪,为什么这时侯会响起钟声呢?洛姑娘,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恐怕这是,为王世子嘉烨殿下而敲的,国葬之钟…...”
“王世子殿下?天——王世子殿下果真阵亡了?”
洛清漫没有回答。正东方那片樟树林后,便是煌城的政治中心,皇宫么?此刻,已经挂满白幕了吧?
遮掩着暗流涌动的白幕,也迟早会被染红的。
府院又陷入了深深的寂静中。
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住了。洛清漫换了一件素白的纱裙,正提起剑准备出门。府院的另一边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男子低沉的吩咐。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走廊尽头转出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正急急忙忙地系着披风,迅速朝大门走去。走过她身边时才抬起头看了她几眼——
“漫儿?已经起来了?”
“嗯。”
“好好在家养伤,淋雨会引起伤口感染,以后不要做这么任性的事,”冥合严肃地嘱咐道,似乎还再为她昨日因伤痛复发难以进食的事生气,“我今日要去见郡主,你独自在家小心一点。”
“你也是。”女子心情有些低落。
冥合忽而走近妹妹身边,轻轻说道:“怎么样子郁郁的?乖,我带些你喜爱的小吃回来,怎么样?”
少女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单纯而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对哥哥的依恋:“嗯!记得早点回来。”
“——冥合少主,郡主已在等您了。”一旁的男子恭敬地催促道。
冥合朝妹妹微微一笑,随后离开了府院。早已在府外候驾的马车沿着漠河向外驶去,消失在一片绿色的薄雾中。车内狐裘锦衾,珠帘罗幕,像极了当年那种纡金佩紫的生活,冥合暗中一声长叹,恍如隔世。
洛清漫低下头自嘲般看了看自己一身外出的打扮,对于哥哥的忽视有些失落,随后又很快释然,握紧剑离开了府院。
这一问一答一走一离,不料竟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许多年后,远在敦煌的女子偶尔看着帐外一望无际的天空和草原时还会想起来:那天,你有没有买给我小吃呢?……应该是买了吧?发现我不见了之后,你是不是扔了呢?……一定是扔了吧……不然还能如何呢,冥合?
可是她永远也得不到回答了。
沿着寂静的小路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旁白墙灰瓦,一如当年的朴素清静,只是不经意间仿佛沾染上了纷乱战火所留下的昏暗而沉重的痕迹。手指不由自主地触碰着斑驳的土墙,心下万分惆怅——
十年不见,煌城竟已有了如此凄凉的角落!
这叫归旅之人如何不感慨?
洛清漫忽而顿住了身影,眼前一片狼藉,正是这几天来她魂牵梦绕的战场,断垣残瓦上沾满暗黯淡的血迹,凝在短暂的宁静中。她有些忐忑不安,忙侧身而过,向前方的高山掠去。
云雾缭绕,香烟弥漫。钟隐寺内一片肃静,不远处的皇陵显得萧条而清冷。平缓而单调的木鱼敲打声一点一点从大殿流出,不动声色。回首是万阶之下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群山,怜悯地遮掩了那片已然衰败的黄沙。
安静地扫着落叶的年轻和尚缓缓走近,行了一礼道:“施主有事么?可要见主持?”
洛清漫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悼念一位故人,不用麻烦大师。”
“看得出施主有心事。不过即使是对方,看到施主心结难解,一定也不好受。人生本苦短,何须长怀旧?”
“多谢师父赐教。”洛清漫温婉一笑,敛襟行礼以作答谢。
那年轻和尚回鞠一躬,重又提起扫帚低头专心扫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他吟了一句诗:“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渐行渐远。
洛清漫出神地望着那和尚清瘦的背影,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蓦的,大殿内传出厚重的钟声,和尚们的吟诵声逐渐高扬起来,透出无尽的悲烈与凄凉,那是钟隐寺在为先王世子嘉烨超度诵经。
洛清漫不忍再听,转身向目的地走去。
庄重而高贵的皇陵在萧瑟的秋风中透出凉意,洛清漫缓缓走过一排高大挺拔的青松,直到在一块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那本应是一块洁净而高雅的墓碑,却沾满了灰尘,显然久已无人问津。
洛清漫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崭新的白帕擦拭着整座墓碑,擦着擦着却潸然落泪。恢复了原先的高贵的墓碑上只有一行字:
安庆二十年六皇子南筠之墓
洛清漫细长白净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描着那行字的一笔一划,低声说道:
“南筠,乐缨来看你了。”
怕墓中沉睡的人无法察觉一般,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如风送浮冰,夹杂着女子孤寂而悲伤的情愫,轻轻地溢进了那冰冷的墓板下。
风忽而大了,吹起墓前刚摆好的满满的花瓣,那些白色的,红色的,樱花花瓣。
洛清漫有些欣喜地看着在空中飞舞的花瓣,仿佛看到了南筠温和而亲切的笑容,“你看,这是你最爱的樱花呢!每年第一簇樱花绽放的时候,我们便又长大了一岁……如今却变成悼念你的日子了,南筠,你……好不好呢?”
洛清漫徒劳地拾起散开的花瓣,机械般又仔仔细细地在墓前放好,那些被泪水浸润的花瓣渐渐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变得暗黄下去。不知是来自心里,还是当真存在的,一阵箫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更添了几分凄苦。樱花终是随风而去,只余几片被紧紧握在手中。
“四节更王兮秋气悲,遥思惝怳兮若有遗。原野萧条兮烟无依,云高气静兮露凝玑。野草变色兮茎叶稀,鸣蜩抱木兮雁南飞。归室解裳兮步庭前,月光照怀兮星依天。居一世兮芳景迁,松乔难慕兮谁能仙。长短命也兮独何愆。”
洛清漫低声念着,怔怔地想:倘若是你,便可教鸿苏心甘情愿地远走高飞了吧?我却只能听凭他回到这是非之地。
“如今,还有谁记得要来祭拜你呢——连鸿苏都已忘了。”
许久许久,洛清漫起身欲离,这才发觉不远处伫立着一人,负手而立,白衣如雪,轻袍缓带,漆黑如墨的长发不曾束起,零零落落地披下,直达腰际,几缕发丝随风飘荡起来,似是浮动于暗香之中,静谧无声。
干净至极,唯有隐隐散发出的尊贵之气透露出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
不是冥合。
——是皇子么?
只是,脸色苍白,似乎操劳过度而显得有些勉强。是因为王世子的丧事么?洛清漫走过他身边,微微颔首。
“姑娘前来悼念故人?”
“只是一位故友。”
“是么?可在下听来,姑娘所吟的诗却非此意。”
“敢问殿下,它又该做何解?”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人生如此脆弱,轻如鸿毛,只随风飘散,仿若这些樱花罢了。谁也无法怜惜谁。”男子轻轻陈诉着现实,右手却挑起了女子随身佩带的玉佩,脸上神色微变。
洛清漫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玉佩,“殿下言之有理——只是‘寂寥行殿索,梵呗琉璃火’,因为身不由己罢了。也望殿下万事小心才好。”
“姑娘像是认得在下,却不知姑娘芳名……”
“殿下多虑了,我只知您能解开我所吟的诗。至于小女子本身,不过芸芸众生里的一粒尘沙,告辞了。”洛清漫深行一礼,随即离开。
花香四散。
真是巧得很。
洛清漫即已明了这位殿下无疑是当今四皇子朝楚了——若非他,又怎能解开自己作的赋?
十年一别,如今再见,四哥哥虽依旧温文儒雅,眼神却深不见底,不复当年的清澈纯净了。与人交谈时,每句话里都藏着锐利的深意,竟能戳得人生疼。
果然,在他们远离皇宫的日子里,几位皇子经历着各种各样明里暗里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迅速成长了起来。听闻如今王世子一位既空,朝野上下几乎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二皇子暮秦殿下,另一派便是支持这位才高八斗的四皇子朝楚殿下。只怕宫里少不了又是几番腥风血雨——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洛清漫不由蹙眉:相比之下,哥哥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何能与二哥和四哥分庭抗礼?毕竟他们离开了太久,安逸了太久。
那个年轻和尚正收起扫帚,看着女子心事像是又重了几分似的走出寺庙,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么?
昭砚十年,王世子嘉烨薨。
王世子一位,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