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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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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条终日沉浸在烟波浩淼之中的河,悠然地在两侧礁石嶙嶙的高耸山崖下向远方无尽的延伸。云卷云舒,但披一层薄雾,恍惚得叫人捉摸不定,似是以此来遮住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传奇。
名为洛川,曾几何时又是怎样的明丽,怎样的凄凉……
循弯曲小径,透过浓浓的云雾,隐约可见孤寂崖上的小阁楼,淡香缥缈。那悠扬的琴声便如此巧然绕过错落有致的嶙峋怪石荡漾开来,若非细听,定以为是神异的洛川在浅吟低唱。
小径上层层叠叠的落叶被掀起几番缭乱,陆陆续续的血滴无声无息地溅在那一片枯黄之上,步履蹒跚,视线也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游离不定——终于要到了么?
恍恍惚惚听到那熟悉的琴音,她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放了心,一咬牙举步向那个方向掠去。几缕风吹起一行枯叶,翩翩然又重回大地。小阁楼的木门前,迅疾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琴声忽而轻了下去。
吱呀——木门被缓缓打开,一袭白衣走了出来:“漫儿,果然是你回来了。”
“……是。”女子刚极轻极轻地答了一句,便委顿于地。
“哎,漫儿……”
白衣男子身形一晃,扶起了已然晕去的女子,爱怜地捋开散于眉间的青丝,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和失血而愈加红艳的眉心,不由得轻叹一声:“辛苦你了。”
帘外雨声绵绵。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抚琴清唱的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停止了演奏,余音袅袅,挥之不去——
“还记得么,漫儿,这是朝楚写给你的一首小诗。”
那个静静地坐在窗前如明月一般沽酒的女子应声轻笑:“记得,怎会不记得?四哥哥的玉佩,还有四哥哥的诗……”
冥合靠着妹妹在窗边坐了下来,接过递来的酒杯,指间不经意地轻轻摇了摇:“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你可真是个调皮的小丫头,就连一向自诩清高的四哥都难免被你折腾啊!那些日子光是带你和重泽逛个后花园可真就够我们几兄弟受得了。”
“说什么折腾人啊,好象你那时已经没工夫陪我玩了似的!”洛清漫一仰首便又是一斟女儿红,脸颊已微微发烫,沁出了几缕红晕。“……我可都记着呢,沉着大气的大哥哥,温文尔雅的二哥哥,沉默寡言的三哥哥,痴迷诗文的四哥哥,澹泊明志的南筠,还有傻模傻样的老七……”
往昔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冥合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然——“可是不过三个月的功夫……一切都变了。”,他浅浅地抿了一小口酒,竟觉异常苦涩,仿佛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那场碾碎了所有人希望的噩梦,“短短一夜之间,将军府分崩离析,母妃服毒自尽,南筠被处以极刑,你我侥幸逃离煌城,至今……”
“……哥,你知道么?今日他满身是血,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看着我紧紧握在手里的剑。本该一尘不染的宽袍缓带已褴褛不堪,血污斑斓。剑刺进去时,他却对着我笑了,”声音渐渐带上了苦涩的哭腔,洛清漫直直地盯着手中明晃晃的剑刃,潸然泪下,“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是……乐缨吗?大哥等你好久了……’然后才缓缓地倒下去,眼神渐渐就那样涣散了。大哥哥他……他挺着最后一口气,还要和我说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又叫我赶快离开小心别被抓了……我记得,我记得,他分明只是我的大哥哥啊!”
“漫儿!”冥合温和地拥住女子痛苦而无助的身体,声音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你更应该记得,他可不仅是我们的的大哥——他,是毁了我们一切的人!”
“……所以我就应该杀了他吗?宇文乐缨应该杀了宇文嘉烨吗?不!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女子不住地摇头,仿佛想要抹去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漫儿,不要再想了。现在的你,是凌烟阁的主人洛清漫,是我的漫儿啊……其它的,统统忘了吧!”
白衣男子将头撇向一边,异常冷静的表情里一双深邃的眼睛冷冷注视着窗外的明月。
昭砚十年,外兵入侵,战火已然烧至煌城城外。
王世子嘉烨领兵抗战,混乱之中命丧黄泉。
屋内的两人不知不觉就喝光了所有的酒,太苦或是太悲,他们竟都未醉。
冥合看着洛清漫苍白的尚有几道泪痕的面颊,许久才举起手轻轻覆在她的眉头,指尖冰凉,“……漫儿,伤还痛吗?”
“没事的——这伤是那个将军府的少爷刺的,就在我刺大哥哥的时候。”她轻抚自己的腹部,忽而若有所思,“……可是,他明明可以替大哥哥挡下我的剑,却硬是选择了袭击我。难道他对朝廷也非绝对忠诚?……他也是我们的人么?”
男子停下动作,想了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暂时还不见得,不过倘若那人有所察觉,自然会把握这个机会……漫儿,这不是你该关注的事,别再多想了。”
“可是冥合,你是知道的,对吗?究竟是谁,居然敢命令我们去杀大哥哥!还会有谁如此胆大包天?”
“不,”冥合蓦得收回了目光,起身看向别处,“不!别问!我不知道……”
洛清漫失望地垂下头,低声问道:“哥……你已经决定了,是吗?……放弃现在的一切,回到那个是非之地?……难道,你已经忘了师父讲过话了吗?”
冥合心下一震。确实,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安定。只要愿意,他们就能够继续隐姓埋名下去,安安稳稳终了一生。可是,他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平息心头之恨?好比一头潜伏在黑夜中怒火焚身的饿狼,一旦寻觅到了机会,只会毫不犹豫地撕裂给予他这一切的敌人的胸膛。
“漫儿,你不愿意,陪我回家吗?”
“……不是的,冥合,我当然要陪你。”笑容宁静而僵硬。
“你在哭吗,漫儿?”
她没有出声。
“如果你忍受不了的话,就哭出来……也好……”
“不,我不想哭。”——我不想哭,不想让你为我担忧。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只分不清眉宇间藏着的究竟是寂寞还是悲伤?
“冥合,或许某一天你就可以重新去做宇文鸿苏了,而我,也可以重新做宇文乐缨了呢……”
“漫儿……是我耽误了你。”
“不,我甘愿。”
洛清漫转头看着窗外,月华如霜洒了一片,万物肃杀。深秋,这里只余风声——可是哥哥,就算离开了这座凌烟阁,就算回到了煌城平反昭雪,结局就能好到哪里去吗?难道你还不明白身为皇室的悲哀吗?那一时的成功与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呢?师父说过,一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只得一个下场而已!
冥合小心翼翼为古琴盖上丝绸,叹了口气,重又走近女子。他用手为她捋去散在鬓边的长发,她的心便猛地又是一阵酸涩。
——夜凉了,小心身体。
说罢,冥合静静地离开了。
五天后,冥合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带着洛清漫离开了洛川。
马车一点点地离那个阁楼而去。洛川几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声音,空寂的山间连本应飘忽不定的烟雾也凝住了,深深地定格在了洛清漫的记忆中。她倚着马车的窗沿,一动不动的望着正愈变愈小的黑点。
“漫儿,怎么一直望着外面?不累吗?”冥合抱着那把古琴低声劝道,“把窗帘放下来,好么?”
洛清漫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不,恐怕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你有没有听见它在说永别?”
“胡说什么,”冥合皱了皱眉,探出手迅速放下了帘子,“自然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女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移开了被截断的视线,笑了笑:“我们真的就要回煌城了吗?住在那里?”
“对。住在那里。”
洛清漫提手轻碰着系在冥合腰间的玉带,心不在焉地说道:“煌城的樱花要开了。”
冥合像是想起了什么,视线渐渐转移,左手食指轻轻挑起落在指间的一缕青丝,淡香缭绕,令人心神一荡:“漫儿,如果哥哥要你嫁人呢?”
洛清漫愣了片刻,忽而笑着答道:“好,那我便嫁!”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冥合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如果哥哥要你嫁人呢?
哥哥!我们不是说好一生都要在一起吗?
一直以来,听到的都只是这唯一的回答,作为誓言的开头,又仿佛是上一个约定的结局。以这样的对话延续相依为命的生活,可如今,她竟突然同意嫁人了?
洛清漫察觉到了身旁的一丝寒意——“只是开个玩笑呀,哥哥,”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是说好一生都要在一起吗,鸿苏?”
香气一下子蔓延开来,气氛即刻变得轻松而温暖。就像这九年里的每一天,甚至这十七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们紧紧依偎着。在他们失去了那个最后也是最爱他们的亲人后,他们再也无法分离。只有在这个永远冰天雪地般的世界里不断地相互取暖,他们才能苟延残喘地勉力抵挡住那些风吹雨打,那些电闪雷鸣。
“漫儿,如何非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可是,鸿苏,你怎么没有意识到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呢?或者说,我已经老了呢!如此付出我所有的青春,你难道还不能察觉到我已决心今生相随了吗?
“哥哥,快来弹首曲子吧,我想听。”
冥合微笑着空出双手,解开一旁绮丽丝绸两端小小的相思扣,仔细地调好音。随后手指轻巧随意地挑拨了几下,琴音便婉转而悠扬起来,男子随之朗声唱道——
登高墉兮望四泽,临长流兮送远客。春风畅兮气通灵,草含于兮木交茎。丘陵崛兮柏青,南园薆兮果载荣。乐时物之逸豫,悲予志之长违。叹东山之溯勤,歌式微以咏归。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俯无鳞以游遁,仰无翼以翻飞。
余音袅袅。
冥合随意地捻着几根琴弦,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如何?可感觉到什么?”
“四哥哥的《临观赋》……仿佛正在进退两难的岔路上徘徊着,寻求着出路,真像四哥哥当年的叹息,我却直至今日才略略听懂了点——多年不见,也不知四哥哥现今是什么模样了……”
洛清漫小心翼翼地展开绸布,轻轻抚平上面微微的褶皱,仿佛旭日清风拂过湖面,涟漪随之缓缓散开,无影无踪。她提起绸布的两角遮起了冥合膝上的古琴,然后工工整整地包了起来,“送给我吧,冥合,我想要这把琴很久了。”
“漫儿?”冥合愈来愈觉得这些天身边的妹妹有些不对劲,明明与平常一般亲近却又仿佛离自己渐渐远了,“怎么了?这本是你我的东西,何来的送?”
“不,这种感觉是不同的……”洛清漫紧紧抱着那把琴,将脸贴上柔软的丝绸,呢喃“……请送给我吧,哥哥!”
冥合神色微变,仿佛要说些什么却终又说不出口。半晌,只好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温柔地抚了抚妹妹的前额,细长的手指不经意又纠缠上缕缕青丝。
马车迅速驶进了煌城,随即混入了那片车水马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