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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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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妙瑜自登山那日见了楚嫣华怒踢齐祈时的粗暴,又听了她诘问齐祈时咄咄逼人的言辞,回来以后坐也不定立也不宁,暗想这姊姊是此般一个刁蛮泼妇,那妹妹又该是怎样一种形容?若要单从画像上来看,自然是个眉目雅丽、意态清静的女孩儿,可单看画像又怎能作得准呢?再转念一想,世人都道这位楚七小姐能诗会画,尤其擅五律七律,擅工笔花鸟,听说还是个会苏绣的,其母是荣宪公主,她又从小伴在定国公夫人膝下长大,那还不得是个异常出彩的人物?
文心笑言他是庸人自扰,说七小姐相貌如何,我虽未曾见过,但她好歹一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再差,能差到哪去?更何况老定公是个轩湛若神的人品,驸马亦是仪表堂堂,荣宪公主更是沉鱼落雁一般的姿容,不管女儿是类父还是类母,羞花闭月总是差不离的了。妙瑜道,岂可将妇容列于妇德之先,若跟你一样,也娶个不省事的回来,就怕这日子不免要过得辛苦。
文心拍桌大笑:“区区一妇人家,还能缺甚么德了?你指望她大义不举,还是大节有亏?不过是偶尔吃个醋,闹个脾气,宠上两天就闹过去了,有甚么大不了?若要真是个醋缸醋瓮,动不动就爱不依不饶使性子,你不理会她就是。一旁晾个十天半月,看是她先服软,还是你先低头?”
妙瑜摇头道不通不通,妻贤妾恭本该是应有的礼数,哪用得着使你讲的那番心思?蛮横之人天生蛮横,不论是软磨还是硬泡,都是教化不好的。
这日下朝回宫,看过两张折子听过一段筵讲,又想起该到皇后跟前定省,才刚换好衣裳正要出门,门外有个小宫监进来禀报,说福宪长公主一早出宫是去了五公主府上。妙瑜点点头,让他退下,心想皇姑姑与五妹往日并无交好,怎就——
方才想起,丹阳公主驸马是镇国公府上的长公子,而福宪又一贯爱与镇国公夫人往来,她这回出宫,应该又是让那位夫人请去了。朝中诰命多有来劝解福宪不必为难文尚书的,但能多少教福宪听得进去一句两句之人,只怕也唯有老镇公的这位继室夫人。那齐夫人是文老尚书的长女,福宪若要成了她继母,她自是为难。
想到此处,妙瑜敛衣而起:“备轿,去丹阳公主府。再去尚书府请文侍郎一同前往。”
文心才闲暇不到两刻,又听说妙瑜传唤,去的还是丹阳公主府,不禁有些犯愣。到了公主府上,进去拜会过长公主、公主,又向他姊姊齐夫人问安,再问太子去了何处,齐夫人笑答:“吾一唠叨妇人,陪着两位公主说话她们尚且要嫌闷,殿下哪还能坐得下去?你外甥在后院子里,殿下应是去寻他说话了,不如你也一起过去罢,你俩好生伺候殿下。还有,将这盒子糕点也捎去。”
文心苦笑,伸手接过盒子,躬身告退后一路过穿堂,曲桥,长廊,游廊两侧的楼阁皆修得精致,往来穿行的婢女嬷嬷行动安宁,四下里静悄悄的,时值暑夏之末,天气尚暖,偶尔有一缕风过来,也吹得一丝力气也无。园中一泓碧池,方圆数十亩,池面开阔,池中黑泥淤积,褐土沃肥,一到夏日,蒹葭丛生,菱角青紫。其间一座孤岛,岛上亦有山水楼台、亭阁洲轩。丹阳公主乃文贤妃所出,甚是受宠,单这一个园子占的地,就好盖十来个尚书府了。
西北角上有一座四角攒尖的凉亭,里头摆了石桌,石桌边有几张石墩,墩子上都拿红绸缎子密密严严地包了,怕人在上面坐久了着凉。亭下围着的一圈都是名种牡丹,姚黄魏紫皆开得富丽堂皇。牡丹丛里站着的是妙瑜,他双手负于背后,立于花红叶绿之间,恰似云霞微染锦绣,花月正当春风。
文心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交给一边跟来的侍女,吩咐另去叫一壶明前,再取两个茶盅来,吩咐送到亭子里去,他跟殿下说话,谁也不准来打扰。
妙瑜见是他,也不奇怪,随他在一旁坐了,自己依旧出神地望着花丛深处。他蹙着眉头,面色比平常更显苍白,文心不晓得他在看甚么,便也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目光所及之处,花木茂密,假山荫蔽,似乎有两个人躲在里头说话。
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子携着手转了出来。女孩儿淡眉秀目,眼珠子乌亮,转起来滴溜溜的,说不出的灵动狡黠;男子身材纤长,比那女孩儿高出一头,却为了听她说话而稍稍曲着身子,一脸温和的笑意。
文心吓了一大跳。这女孩儿虽不认得,却是说不出的面熟;男子正是他外甥齐祈,应是随齐夫人一同到兄嫂府上来的。心下一阵不安,忍不住瞥了妙瑜一眼,妙瑜的身形已藏到亭柱后,只露出一块黑色袍角。文心无奈摇头,蹑手蹑脚上前,拉着他隐至花堆后躲着。
齐祈和那女孩儿在假山洞里转了大半天,一时上一时下,玩得正在兴头上,入了亭子碰巧见丫鬟们上得茶,还有现成的点心,更是高兴。女孩儿坐在绣墩上仰起脸,齐祈垂下头不时与她说两句话,又不时替她添茶捧杯。女孩儿脸上笑盈盈的,一张嘴没个歇,整张脸眉飞色舞,整个人神采飞扬。她一会儿背抵在石桌上,两只手像蝶翅一样挥着,一会儿把手放下,去盒子里拈一块桂花糕吃,吃得手心里都是碎屑,齐祈便扯了她的帕子给她擦手。
那俩人谈兴正浓,忽然女孩儿将脖子仰得更高,两瓣嘴唇嘟了起来,向着齐祈努了努嘴。齐祈倒像是怒了,气冲冲地把手绢塞还给她,作势要走。女孩儿一时急了,忙揪住他的衣袖,脸蛋儿涨得通红。齐祈抢着把袖管夺过来,随手一甩,女孩儿就撞在石桌的边角上,桌上满食盒的点心都被掀翻在地。
女孩儿估计是被撞疼了,捂着手帕不住抹泪,低下头,几缕碎发腻在后颈上。她哭得背上一耸一耸的,抽泣个不停,齐祈起先虎着脸不理,后来见她没完没了,又实在不忍心,只得一手拿开她的手帮她拭泪,一手轻抚后背,时不时拍上一拍。
从妙瑜眼中看来,无疑是那女孩儿让齐祈搂在怀中,俩人说不出的亲热。文心转过头见他面色愈加惨白,心思一转,倒也是明白了几分,不由亦是苦笑。
那边女孩儿渐渐止住哭声,俩人的说话声也越发细微,喁喁私语,密不可闻。又一会儿,齐祈兴许是给她说得软化了,女孩儿更是媚眼如丝,浑身绵柔,攀着他的脖子倚在他怀里不肯起来。齐祈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将她紧紧抱了,往湖对面去。
妙瑜气得一脸铁青色,按捺不住要上去拦住那二人,文心几乎拉也拉不住他。好容易等那俩人走远了,他才问:“那女孩儿倒不是个面生的,是谁?”
妙瑜被他一拉,总算也清醒了,深吸两口气,淡淡道:“不认得,应是不相干的人。”
文心腹中怒骂不相干你那样动怒才真是见鬼了,脸上亦是配合着笑道:“那就是我认错人了。想来各府各家的小姐规矩者居多,像这样轻狂的,自然是不多见的。”
妙瑜沉着脸,半晌没说话。文心道我备下的好茶也让人喝去了,点心更是一团糟糕,还是另外叫人上茶上果子罢。妙瑜犹不解气,坐在那女孩儿先前坐过的绣墩子上,拿脚一点一点地踩着那桂花糕的碎屑子,仿佛这能让他心里头好受一些。文心苦笑连连,命人来将地上扫了,桌上也另换上龙井。
凉亭对面,隔一假山,圈一座院落,园中一栋绣楼,杞梓木透雕花牙长窗前摆了一只青白釉鱼缸,好几家来公主府做客的小姐都围着看,锦鲤红鲤都是池子里看惯的,不稀奇,等她们的兴致略减,恰好冯珠纪抱来一只乌云盖雪猫。这只公猫是长毛,皮毛软顺,性情温平,几位小姐轮番摸遍了,也不见它生气。珠纪面有得色:“这是我姑姑赐下来的,原本是在三公主宫里人养的。”她是相府千金,向来受人奉承,只可惜今日情形有些微妙,座上另坐了个人,还是个抢了她东宫正妃封号的人,大家你看我看你,都没顾得上接她口。
嫣华陪在一边,见冷场了,瞥一眼兀自抚着脸颊发怔的琗华,笑了笑:“妹妹拿来我瞧瞧。”抱进怀里仔细一打量,那猫一只眼青碧一只眼琉璃黄,鼻头微塌,精神也懒洋洋的,“我房里也养着一只,幸亏今儿没将它带来,可被你这只比下去了,到底是让三公主养过的。”
四下坐着的官宦小姐里属嫣华最年长,家世也显赫,珠纪不便拂她面子,忙扯出一脸笑:“自然是三公主教养得好。”
嫣华没再应她话,转头问琗华:“你也瞧瞧,这三公主养的猫,想来殿下也是抱过的,你要不要也抱一抱?”
她话里有话,听得珠纪面色一僵,正待分辩,却听琗华道:“不要,拿走。”她看也不看,光只静静坐着,双腿并拢,目光低垂,手已经放下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裙上的绉褶,眉眼间尽是暖融融的笑意。
方才她是让齐祈半搂半扶着进小院的,站在楼上的人都瞅见了,这会儿又是这等模样,大家心知肚明,都忍不住相互对视,挤眉弄眼。
嫣华听了,嘴里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凉凉地看了珠纪一眼,将手松开,猫便无声无息得跑回珠纪跟前。珠纪弯腰将它一捞,它就跳在她膝盖上,慢吞吞趴下,有气无力地甩了甩尾。珠纪这才稍许有了点笑容,用手指一顺一顺梳着它的毛。
琗华身旁坐的是礼部员外郎家的次女,名翠微,在前些日子的百花会上扬了名,外边人尚未见柯二小姐芳容,就已都知道她莳得一手好花。丹阳公主听说了,有心结交,亲自下了一个帖子来邀。她不骄不躁,为人娴静,再是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她的刺儿。琗华挨着她时,只觉她身上温暖,闻得见缕缕暗幽,像是跟衣裳里薰了香似的,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
翠微见众人都笑琗华,亦觉得尴尬,站起来换到嫣华身边。嫣华一不想见的琗华呆样,二不想理珠纪的醋劲,握住翠微的手道:“觉着有些热了,我去更衣,你去不去?”
翠微正巴不得:“我也刚好想去。”
隔间的碧纱橱子里只有一扇小窗,光透进来,在地上稀稀疏疏落下点碎影子,有的是墨团,有的像鸡爪。嫣华换了件弹墨撒花西番莲纹长裙,卸下臂钏,腕上仅留了只白玉镯子,她将镯子转一转,像是怎么戴也不满意似的,翠微凑过去也摸了摸,羡慕道:“半点瑕疵也无倒还罢了,最难得是里面这圈金丝,时有时无的,照着亮光地方一闪一闪,镶金也能镶到里头去不成?”
嫣华摇头:“再名贵,不过是块石头,里面总有些杂的。这玉被人采来,好不容易打磨成这个形状,哪还用镶甚么金?”
翠微点她额头:“是名贵,你浑身上下件件名贵,不过,更名贵的还有你的嫁妆!”说完,嗤的一笑,赶紧跳起身来,背后的嫣华已是整个人都扑上前抱住,伸手到她的腰肢上不住揉,痒得翠微哀哀求饶。嫣华还是不放过,索性挠到她胳肢窝里。
翠微笑得险些喘不过气:“你又动怒了?左右是嫁,还不得嫁得风光些好?你又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了……”嫣华哪里还能恕她?追着她满屋子跑,翠微身子灵活,在格子架间穿来穿去,等跑累了,靠在落地大镜上不住喘,喘了会儿,又有些细细的咳嗽。
嫣华道:“你看看,又咳了不是?叫你少摆弄那些花儿,花里头这个粉那个粉的。”
翠微不理会,打开镜子旁的梳妆匣,挑出两支茉莉花膏子,跌碎一支,在手心里抹匀,慢慢往脸上擦着。嫣华接过另一支,一手掰断,倒出点粉,用水和了,也替她在唇上沾沾。
翠微感激地环住她的腰:“好姊姊,你比我亲姊姊还要对我好。”嫣华不在意地笑笑,心说你也比我亲妹妹同我更亲,翠微又道:“姊姊去了尚书府,我就更攀不上你家的门了。”
“你日后嫁去六品官府上,若是过得和美,也没甚么不好。”嫣华自嘲一笑,“我去的哪里是尚书府?都要改成长公主府了!”
才说着,前头就有人来传,说外客已经去了,公主请诸位姑娘再去前堂说话。各家姑娘七嘴八舌问究竟是哪位客人来了,丹阳公主都要打叠起精神来迎。领路的丫鬟都说不知,嫣华笑谑道,不就是齐小子么,想来是齐夫人登门了。琗华涨红了脸默默别过头,珠纪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忽然说:“我下去找猫儿的时候,听人在说是我太子表哥到了,由文侍郎陪着。”还一脸挑衅看嫣华。嫣华心想,我跟你个小姑娘有甚么好斗气的?不过想着你他日必要去东宫当侧妃,便先替我妹子杀杀你锐气罢了,可恨那丫头还未见得领我的情。
说说笑笑的,众人三两成群进了前厅,齐夫人果然在座上,更奇的是最上首坐的是福宪长公主。诸女忙下拜行礼,福宪说都起来罢,丹阳也说内宅内院的不用多礼,齐夫人就更见亲切,招手先叫琗华过来,问:“我家那混小子没再跟你吵嘴罢?”琗华含羞忍笑着摇头。又问嫣华,“你那小泼猴儿怎的没带来玩?”
嫣华赔笑道:“她们都是小姐姑娘,本就显得我是根老葱,夫人您还非要揭我的短,将我往更老里说。”
这话果然说到齐夫人心坎里,只听她得意道:“怎么不是?都是些水葱一般灵的大姑娘,我坐在你们中间愧也要愧死了,不拉你来陪,心上到底不舒服。”说着看了看两位公主。福宪自然是从未生养过,有些不自在,丹阳公主尚是新婚,亦要害羞。
诸女眷聚在一处,不是胭脂水粉,就是家长里短。说完东家的长,聊过西家的短,齐夫人道,要论起短来谁也及不上我家那个祸害。众人都笑了,盯着她看,又偷偷看琗华。福宪说,你那小儿子又闯甚么祸了,喝光六王爷家的酒还不够么?齐夫人就拍手道:“怎么够?怎么够?去登山的那日我嘱托他不可再饮的,要喝也少两杯,别再醉醺醺的。他可好,不止醉,还是大醉,更是海棠春睡了,让我弟弟专程雇着轿子将他送回来。老爷子一看他那德行,发了好大一通火,足足赏了一顿板子。”
福宪笑道:“依我看,打得还不够狠,方才见着,不还是活蹦乱跳着呢?依我说,要打,就得打一顿结实的,不说打断了腿不让他出去溜达,也该教他好好长长记性,日后一拿酒杯,就想起他老子的棒槌!”一番话听得琗华心中大恼,暗地里丢过一白眼。
齐夫人倒是不以为忤:“想来是我家儿郎天性如此,像我弟弟,少年时也是这样的。”她捏着嫣华的手歉然道:“我那弟弟面上瞧着稳重端方,早年却实在是个能折腾的。不说别的,就说他府上的那个园子。因着我父亲说不许他出去另盖侍郎府,还得在尚书府里住着,他就另辟了地盘叠山垒池,栽树移花,寻常的还不肯要,都得是一等一的名品。这就要多亏翠姑娘帮忙了,不是翠姑娘培育得出那些花儿,还不知他要上哪儿找去?”她朝翠微颔首致意,翠微忙站起身来回过一礼。
福宪端茶喝了一口:“既是这样的好园子,那我往后还真得要好好赏一赏了。”
余人皆默不作声,齐夫人亦是一笑丢过,嫣华不觉纳闷,暗道这话一出,想来已成定局?又留神看齐夫人举止形容,照例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十足十的胸有成竹。那究竟福宪与她达成了怎样的协议?福宪作了怎样的妥协?难道说文老尚书不必休妻,那位老夫人可以同福宪平起平坐?
打破僵局的是丹阳:“坐都坐得闷了,去叫班子来咱们听戏罢。”一众人忙都附和,让人引着到水榭边去,戏台搭在岛上,不远不近,安了席后就开戏。
福宪卧在软垫子上,头上枕了个绣枕,支起下颚,侧过头能听戏,转过脸正好打量诸女。她一个个扫过去,或艳丽或清雅,或活泼或庄重,暗叹岁月果然不饶人,自己像她们这样大年纪时,也是肤嫩如水眼如星的。待看到嫣华,晓得这是日后的儿媳妇,不觉多看了两眼。又去看她身后的琗华,心中不觉一愣,这姑娘倒是不肖荣宪,没有荣宪那股子的自尊自傲,软软的甚是好拿捏。
一旁的丹阳公主也正端详那俩姊妹,凑过来与福宪道:“是个美人,父皇的眼光就是好,比皇后家那个珠纪生得周正多了。”
福宪问这姑娘几时进宫,丹阳笑答,总得等她姊姊出阁了才轮着她罢。福宪肚中冷笑连连,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背过头去看戏台,片刻后说了句:“让她姊妹俩同一日出嫁,岂不更美?”
丹阳公主府的戏散了过后,姊妹俩回府入房,一时丫头进来,说垒园子的工匠明日要进来,上头吩咐下来说让姑娘们回避。嫣华听了不觉有甚么,琗华偏要反问,又要盖甚么新园子,家里大大小小的园子还不够玩的?丫头不敢与她回嘴,小声将缘由说了一遍。
望华近日新纳了一个妾室,那妾室有个同年岁的弟弟,姓云名钟,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神童。他七岁能诗,九岁能赋,十三岁那年入了州县试,当了童生,旁人都说这定是文曲星下凡,功名是跑不了的了。没过两年,果真就中了举,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只可惜出身不高,小门小户的,但胜在唯一的胞姊是个小家碧玉式清秀佳人,还不偏不倚,就是让望华看上了,自此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一进定国公府,见识了府中迤逦楼阁,璀璨金玉,总算晓得人间尚有如此天地,不知不觉便纵情豪奢,妄自尊大起来。来年的春闱他自称是信心满满,一早就投进府里伴着他姊姊。明面上看是苦读不倦,其实是早同一帮纨绔混上了。他跟人往来,花钱不断,渐渐也学得一身横行霸道的习气,最爱的就是同人攀比。
这攀比也不同一般,也是要讲究格调的。纨绔子虽多不学无术,但到底名家,亦知雅俗。若说单比花卉之妍,自是俗的,但若是比花种之类,名品之多,那就雅了,要是比栽花培树的园子之精巧,那就更是大雅。
云钟逛了岑尚书家镂月台,道有月有台却不近水,可惜;赏了曾夫子家开云阁,说有池有馆有春|色,意境倒好,只是夫子独爱桃花,一到秋天,满园子都是毛桃儿,成了果园,可惜可惜;又去了齐祈家里,只见绿荫满地,芳草萋萋,杏花缤纷,玉楼人醉。那亭台轩阁,水榭花坞,都是各取了风雅名字的,其中典故数之不尽。一路进去不知要穿几个门,过几座桥,转几个道儿,把云钟唬得目眩神驰,半晌作声不得。
众人都笑,说这园子是齐小公子亲自绘了草图命人照着建的,哪边该架山,哪边该堆石,哪边该筑亭子,哪边该栽花植柳,连造园师傅都不及他清楚。
云钟归来后甚是不忿,但又想齐祈是镇国公家小公子,何等的家世,自己如何能比?转念一想,却悟了,到望华也跟前一挑拨,说镇国公府上能盖那样一座园子,咱们家里也不能被越过去了。望华心志高,本是不屑与那成天无所事事的齐祈相提并论的,听他这么一说,却也动了点心思。云钟更要推波助澜,“咱们家好歹是出了两个娘娘的,如今连东宫妃都定了咱家的小姐,往后几位娘娘要归省,连个正经的园子都不准备,不免要失礼数。”于是选定吉时,择日动工。
到入冬,婚期也日近,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夫人姨娘丫鬟嬷嬷都忙得团团转,光是理出上百台嫁妆就花去两三个月,足当得起良田百亩,十里红妆。红木橱、床前橱、黄梨木千工床,房前桌、柜桌、春凳、各式规格各种大小的箱笼,镜台梳妆台、衣架子、马桶、子孙桶,上好檀木制成的琴桌、棋台、书桌、画桌,铜制的手炉脚炉、各款的漆盒瓷瓶、内室中陈设摆放用的屏风,还有新房里要用的被头铺盖、新娘子要替换的四季衣裙、楚老夫人压箱底的彩绸妆缎、从宫里赐下的金冠玉簪、留着自用或分赏的珍玩宝玉、给新郎倌儿讨吉利用的文房四宝……将该有的花样都想尽想绝了,可谓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里头不止是嫣华的嫁妆,怕是连嫣华日后闺女、孙女出嫁的行头都给一一备好,换作普通人家,便是几代人使上几辈子使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