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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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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 7月
有些事情,并不能单纯的用“些”来衡量,或许是“很多”,是我可以忍受或者干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好比别人吼我,以高分贝的嗓音呵斥我责怪我,就像我妈;又好比面对一个甚至几个面红耳赤胡言乱语目露凶光的醉鬼,其中一个还妄想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就像我爸;好比看见几十个和我一般大却完全不懂得含蓄为何物的小鬼,乐此不疲的追着我喊死胖子,时刻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才能置我于死地,就像趴在教室门边上,正朝我竖中指的小川以及他的大联盟。
曾经我有那么一秒暗自庆幸过,还好这些人不和我同班,这样他们只能在他们认为可能会无聊的课间里,跑到门口朝我龇牙咧嘴,我大可以忽略他们,如同忽略几只苍蝇,但在第二秒正式登场的同时,我被事实告知那个还在怀疑我是否是妖怪的女人便是我下学期的班主任,我彻底垮棚了。
虽然她对我不算坏,那天之后她照旧为我准备饭菜,照旧跟我谈论一些过去她和我妈之间的一些趣事,照旧在每日每夜燃起香火,祭拜未央人心目中的神明。可令我不舒服的,是她对我劣根性的怀疑,和由怀疑衍生出的粘腻埋怨的眼神、几个微小到细枝末节的嫌弃似的动作、生疏的距离感以及无法交托的信任。这种来自心理上的长久惧怕,是我不能够忽略的。
从此,他们在我渺小的人生里分成了左右两个阵营,一面狂热一面冷漠,只留下一条中间一条丝线般的缝隙供我踮脚站立,而两边是深邃无底的陷阱,它们都像长了魂的生灵,张着血盆大口,时刻等待我踉跄倒下,灰飞烟灭。
1995年 7月
暑假前一□□的表哥从外地的大学回来,是个干净又文弱的人,穿一身大码的长袖白衬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留下的印象。第二个印象是挂在他胸前的大相机,他喜欢双手托起它,在镜头里观察些什么,于是他的手腕短暂暴露在空气里,像是蜗牛试探性伸出的两条触角。
他很好,至少他不会像未央其他的人那样冷眼对我,把我当成一个来自外星球的小怪物,尽管他一直称呼我小胖,但听起来不像嘲讽,顶多是个代号,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不喜欢小川。也许是在外地读过几年大学的原因,他比起任何未央的人来说,都更容易接近。
“小胖,期末考的怎样?”
“还好吧……”
“你比小川那个小屁孩实在多了,我每次问他考的怎么样,他都信誓旦旦的说好的不得了,最后下来成绩还不是让他妈一顿揍。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吧,妈妈说后天一早会过来接我。”
“下学期还回来读书?”
“我不想回来,但是我知道我妈他们肯定不让。”
“也是,未央这个破地方,我出去了就再也没想过要回来。”说罢他笑了笑,没继续往下说。
“哥哥你大学是学摄影的吗?”
“摄影?不是啊小鬼,但大学里面都有各式各样的社团,就参加了摄影社,时间长了还挺有意思。你想学?”
“恩……有点。”
“想拜师学艺总得给我点好处吧。”
“啊?什么好处?”我摸摸我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零钱。
“开玩笑而已,”他又笑了,“真没幽默感。”
然后他走到门口,换好鞋开门走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找我,“走吧,还以为你跟着了,怎么还在那坐着。”
“去哪?”
“给你照相,小胖。”
1995年 7月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未央的炙热里,但那并没有影响我,我紧跟着他,生怕在某一条扭曲的拐角和他错过,于是我踩着阳光下他拉长在身后的影子,倒是他很不自在的把我拉到旁边,“干嘛老跟在我身后,像个尾巴一样,和我走一起就好,你这么大该不用我领着你吧。”
“不用……那我们要去哪?”
“前面。”
“前面是市场吧?”
“恩,是啊,我记得我小时候几个朋友经常来市场玩,我们喜欢到处捣乱,有次我们经过一家狗肉店,我们都知道那家狗肉店的老板喜欢把狗血装在一个大铁桶里,那天我朋友想要整我,就推了我一把,然后我整个人就撞上了那桶狗血,他们原本以为我会痛哭一场,结果我爬了起来,把粘在身上的血甩了他们一身。后来我们就发明了一个游戏,说起来真有点损人不利己,我们把狗血从自己的头顶上倒下来,来证明自己的勇气。”
“这有什么难的,我从小就不怕血。”
“说的容易,”他“嗤”了一声,“当真的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不敢了,别看小川那么皮,他也不敢。你要让我现在再去尝试一次,那我也没当年那个勇气了。”
“可是那有什么好怕的?”比起我在未央的遭遇来说,淋上一小桶狗血真的算不了什么。
“你不怕?那你试试。”他玩笑似的把我带到那家狗肉店门口,指指角落里那桶猩红色的液体。他的表情是轻佻的,就好像他敢肯定我早就习惯了临阵退缩那样。不,这次一定不是,我怎么可能就此服输?在我丧失掉以前生活的同时,怎么可能再次丧失掉内心中翻腾已久的勇气,怎么可能继续背负着未央人烙在我心上的懦弱胆小的骂名,怎么可能让任何人瞧不起我卑微的信念。我走上前,屏住呼吸使自己避免作出恶心的表情,然后举起桶,闭上了眼睛。
血就是这样流下来的。先是倾泻而出,再是从头顶四分五裂成十几条粘稠的红色血管,紧紧附着上我的脸颊、双眼、鼻梁、脖颈、手臂,攀爬进我的瞳孔、鼻孔深处和呼吸道,让我淹没在一片血红色的腥臭海洋里,傻傻的站在原地,失去了所有思想。紧接着,我听到耳边“啪啪啪啪”响起的快门声以及人们刺耳的嘲笑,我眯着眼透过红色水膜看见了那个瘦弱男孩手里闪烁的镜头和那底下警告般的冷漠的嘴角,他全身的肌肉都仿佛蓄势待发那样拼命想要捕捉到我此时的难堪,又仿佛大理石雕像般无动于衷的站在距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像是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根本没存在过的游戏,有关于勇敢者的可笑考验,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共同编写的置我于死地的计划,因为我看见从人群里钻出来的小川和他的联盟们,他们全体笑到滚在了地上,那些笑声把我变成了十足的傻子,它们钢筋般禁锢住我身上每一个濒临灭绝的细胞,残忍又决绝的刺痛我仅剩的微弱体温,终于换来冷彻刺骨的疼。我也终于明白了,曾经令我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柏拉图将勇气排在所有美德的最后一位。因为勇气实在不能算是一种美好的情绪体验。它混含着愤怒和虚荣,还有很多的固执,以及某种有点粗野的运动般的快感在里面。于是生命被看做轻描淡写的无名诗歌,自尊也蜕变成独自低吟、黯然神伤的灰尘混合物,最终构成庞大一团的,难以负荷。
我重新闭上了双眼。
那是什么,是泪吗?还是那摊令人作呕的狗血?为什么它们还在,还没有从我身上离开?一定要这么做你们才能甘心吗?如果我死了,你们真的会鼓掌叫好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们还在,还站在原地取笑我说我是个傻子,那么多的声音,密密麻麻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走过来,走到我身边,帮我一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们还不肯走,还要试图拖着我沉重的躯体,走回过去?不,求你们,不要,我的鼻腔里已经堵满了腥臭的血液,呛得我无法呼吸,皮肤也变得辛辣粘腻,好像随时都可以燃烧,我想睁开眼,但是那些液体吸附着我的眼皮,那么厚重,又那么疼痛,可它们还没有放弃,逐渐蔓延至我的五脏六腑里,撑出几个肿胀的球,它们依次浮起来,争先恐后的摩擦着我的气管,我快吐了。
我猛烈的呼吸了起来,但紧跟着的是更为猛烈的咳嗽,那些液体也跟着一并流出嘴角和耳廓,于是双眼变得更加模糊了起来,好暗,隐约中有人跑向我,他拉起我的手,呼喊我的名字,那声音真好听,急切、温柔、抑扬顿挫,我缓缓的抬起手想要抓住他,却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触到了他细腻的肌肤。紧跟着光线沙一般的流进了眼眶,我眯起眼睛,等待它把水分蒸发殆尽。
然后我这才看见了她。是她,北北。
1995年7月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晚点再死,甚至百岁之后。我希望你们活着,享受人生带给你们的黑暗和苦痛,相信我,我会一直奉陪到底。
祝你们,好运。